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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臺上送行,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沒有笑容,表情迷茫,因為我此行不知深淺,不知何日能再還。
似乎已經忘記了離別之情
1969年1月19號,50多年前的這一天,我離開北京去陝北插隊。
那天,天陰得厲害,整個天空都是灰濛濛的,陰冷陰冷的。我帶著我的侄女去學校報到。
我的侄女王穎,是我大哥的女兒,那年她六歲。大哥大嫂倆人都在外地工作,而且是水電部的全國流動單位,所以他們一直把女兒寄託在我們家。自打1966年8月那副“混蛋”對聯出來後,我基本不再參加什麼活動,成為真正的“逍遙派”。在家帶她的時間多,現在要走了,自然有些捨不得。我帶她到北京站,再交給到車站送我的哥哥姐姐,只為能和她多呆一會兒。
那天早起,媽媽給我包的餃子。出門的時候,她沒說話,一直看著我,用眼神送我出院門。
到學校報到,集合點名,排隊上汽車。有不少不走的同學圍觀送行。走的和不走的,話都不多,場面沉悶,內心也不平靜,氣氛還有些浮躁。走的,心事重重:不知將要落戶的宜君縣堯生公社到底什麼樣?住得慣嗎?那裏是什麼樣的生活?要在那裏呆一輩子,老鄉怎麼樣?還能回來嗎?心中忐忑;不走的也不踏實:這撥走了,下一撥是不是該輪到我了?這撥去陝北,下一撥是哪里?能比陝北近一點嗎?總之,在那個動盪年代,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前途擔憂。
在上車的隊伍中,我抱著侄女,很屬另類。也是,插隊去的都是初中生高中生,哪有抱孩子的?在我蹬上車廂的時候,工宣隊的徐隊長在車門口看著我,眨巴著眼睛,嘴裏叨嘮:“沒聽說誰帶著孩子去插隊呀!”他這一叨嘮不要緊,管理我們班的工宣隊的師傅一下子沖過來,蹬上車廂不管不顧,拉著我就往下拽。
這個師傅姓什麼忘了,只記得他大概三十來歲,按扣廠工人。看得出,沒什麼文化,本來是一個大老粗,人挺老實,剛來時話不多,還有點靦腆。可時間不長,他大變樣,每天都給我們訓話,訓話時間不長,可張口閉口“臭老九”,要我們加強思想改造。他真抬舉我們了,把我們高中沒畢業的學生也當成知識份子。後來來學校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家裏有些問題的,高一的幾個班合在一起,統一由他管理。
一天,四班的吳泰康家裏有事,遲到十幾分鐘,他又說話難聽,吳泰康剛要解釋,他破口大罵:“閉上你的臭嘴!”竟然對個人直接開罵,令人難以接受。可當時工宣隊如日中天,誰敢得罪?面對如此粗魯的工宣隊員,同學們吃驚、氣憤、也非常鄙視。
今天他一沖過來,我就來氣,心想:“原來你管著我們,掌握著我們的分配大權,讓你三分。現在老子已經插隊去了,你還想管?還動手!”想到這裏我氣往上冒,當胸一拳,把他打下車去,一解多日來的胸中悶氣!
我的舉動,車下的人也很驚訝!那個時候,“工人階級領導一切”,這一拳,給你按上“反革命”的罪過都不為過,不知道徐隊長他們要如何行動。後來有同學告訴我,為了保護我,當時在徐隊長邊上的我班同學高文瑞對徐隊長說:“你可別惹他,他在北京可是有名的!”
不知這句話起沒起作用,也許徐隊長本來就以大局為重,以超額完成任務把我們這撥人轟走為上,沒必要為我一人耽誤整個隊伍的行程。他們沒再怎麼著,車隊順利出發了。
來到北京火車站,鑼鼓聲聲震天響,裏裏外外人擠人,高音喇叭放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月臺上人頭攢動,喧鬧嘈雜,有大呼小叫的,有幾人說笑的,也有竊竊私語訴說衷腸的,還有家長對孩子進行囑託的。這時我的姐姐妹妹,二哥三哥已來到月臺,我把侄女交給姐姐。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合影留念,幾個人沒有笑容,表情迷茫,因為我此行不知深淺,不知何日能再還。我說“天冷,你們快回去吧。”她們話也不多,眼神憂鬱。她們在擔心,擔心我的境遇,擔心我吃苦,擔心我的命運和前途……二姐二哥囑咐我:“常來信,需要什麼儘管說,別怕花錢!”我強忍淚水:“我能照顧自己,放心吧!”還說些什麼不記得了。我一再催促他們回家,因為我覺得無論是出行的人還是送行的人,開車前的時光是最難受的,今天尤其難受!
寒氣逼,離別難,時間到,聲聲催。“開車了!開車了!”此時列車員的喊聲,感覺聲聲紮心,字字無情。汽笛一聲長鳴,列車緩緩前行。剛才還人聲鼎沸,此時突然千人哭嚎,同聲呐喊!離別之情,撕心裂肺!
哭爹喊媽的女生,有的探出半個身子,依依不捨晃著雙臂,看著漸行漸遠的親人,聲嘶力竭;男生相對好些,也是嚎啕大哭!隨著列車的徐徐開動,哭喊變成了嗚咽,嗚咽變成了抽泣,車過涿縣,也就半個多小時,車廂內已安靜許多,不久,聊天聲,說笑聲漸起。
我納悶兒,人的感情變化能如此之快?也許這就是十六、七歲孩子的特點,來的快去的也快。我們這個車廂,高中的居多,而且都是男生(26中是男校),情緒起伏沒有那麼大。相鄰的車廂,盡是初中生,此時他們的車廂已是烏煙瘴氣,煙霧繚繞。沒想到,年紀不大,好多男生嘴叼煙捲,手舉撲克,打起了“捉黑叉”,也許我孤陋寡聞,在26中還真沒見誰抽煙;女生座位前,小桌上擺滿了吃的,水果麵包雜拌糖;還有的男生,來回亂竄,熟悉的不熟悉的,亂打招呼,好像誰都認識,就是北京俗稱的“玩主”。他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離別之情,開始了一次愉快地旅行。
“走吧,扛不住!”
車窗外,華北平原,一望無際。田野上,黑白相間,殘雪未盡。遠方的天空,陰沉灰暗,鐵路兩旁,枯樹後移,列車飛速疾馳。幾天的折騰動盪,我疲憊不堪,閉上雙眼,似睡非睡,隨著車輪與鐵軌不斷的“咣當”聲,頭腦中不斷閃現著前些天發生的事情。
20天前,街道主任找過我,說:“你們學校來信兒了,動員你們上山下鄉,你要積極回應。”我沒有正面回答她,只說:“是呀,是呀。”
插隊,我本來打心眼裏反感,再加上工宣隊為了超額完成任務,提前動員,而且我們高一的六個班,只一、二、三班走,四、五、六不走,一、二、三班還不全走,只動員一部分同學走。哪有這樣的道理?人為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面對不公,不敢公開對抗,可心中不甘。幾天下來一直猶豫不決。正當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碰到我校高三的陳景輝,他家在丞相胡同(後來的菜市口胡同),離我家不遠,小的時候我們一起踢過足球。他剛剛遷完戶口。他們六六屆的,幾個月前動員他們去東北兵團,他父親身體不好,一直沒走。前兩天,學校工宣隊帶著嫩初一的(六九屆)新生,一早到他家門口敲鑼打鼓,還打著橫幅:“歡送陳景輝去東北兵團!”看到這個情況,他立馬躲了出去,心想:我晚上11點回家,看你們還敲不敲!讓他沒想到的是,當他晚上回來的時候,那夥人還在,鑼鼓敲打一整天。他再也沒脾氣,第二天就把戶口遷了。他對我說:“走吧,扛不住!”聽陳景輝一席話,我不再猶豫,走!別給家裏招事。
我聯繫幾個要好的同學準備報名,工宣隊等不及了,派一個教初中的朱老師,帶著八九個六九屆的新生,先聯繫街道主任,然後一起到我家。家裏本來地方不大,一下進來十來個人,氣勢嚇人。母親不知道他們要幹嘛,嚇得夠嗆。他們問我去哪兒了?母親說找同學去了。朱老師說王來益還沒報名,學校問他走不走?母親說不知道,你們問他吧。街道主任插話:“他倒沒說不走。”朱老師和街道主任嘀咕了一陣,對母親說:“我們到他姐姐家去看看。”於是,他們留下兩個男生,大隊人馬又開向我姐姐家。我家和這個街道主任素無往來,不知她如何打聽到我姐姐家的地址。我姐姐和她婆婆家住一起,他們這一去,人家一大家子又要雞犬不寧!他們走後,留下的一個男生對母親說:“現在他們走,下一撥該輪到我們走了。”
第二天我就遷了戶口,派出所還收了我兩分錢的卡片錢。
我們這趟知青專列,一路暢通,第二天下午到達終點站銅川,住宿在銅川二中。第三天,休整一天。第四天早飯後,也就是1月22日,篷布卡車拉上我們,沿銅延公路,經金鎖關,過縣城,山路崎嶇,車速不快,經過四個小時的行程,140華里,於中午到達五裏鎮。我們住宿在五裏鎮中學。這是政府送我們的最後一站。
沒過幾天,那些鍋碗瓢盆,水桶炊具,老鄉紛紛拿走
五裏鎮,坐落在川裏。離宜君縣城50華里,距我們堯生公社地界7華里。午飯後我們到街上閒逛,一條街,一裏來長,不寬,土路,是宜君縣經濟文化中心。主要特徵是有一座規模很大的糧庫,一所縣重點中學。另外有郵局,銀行,飯館,新華書店,規模都不大,陰曆逢五一小集,逢十一大集。
逛街回來,同學們議論開了,不知誰打聽到堯生公社,沒有太好的生產隊,一天工值三、四毛錢,有的一、兩毛錢。還有的生產隊,幹活一年,掙的工分不夠口糧錢!勞動價值如此之低,令人驚訝!喝的,是窖水,就是把流在路上的雨水,雪水收集起來的水,真不敢相信!回想上午坐汽車,過金鎖關之後,一路上上下下,山梁七分八岔,滿目黃黑兩色,黃的是坡地梯田,黑的是枯草敗葉,還有好多荒坡,不見什麼樹木,也沒見幾個村莊。確實人煙稀少,土地貧瘠,隱隱約約看到我們堯生公社的影子。
不管工值高低,毫無疑問,我們將要面對的是嚴酷的生存環境!想著明天就要各自歸隊,從此開始插隊生活,同學們情緒低落,再加上連日勞累,都早早地睡了。
半夜時分,我們隊的幾人忽然被一陣吵鬧聲驚醒,原來是隔壁窯洞的高六七屆的陳XX,他突然坐起,哈哈大笑,伸出手指,嘴裏高喊:“一毛五分錢!一毛五分錢!……”原來他要去落戶的孟皇生產隊,他打聽到,一個壯勞力一天的工值只有一毛五分錢。他接受不了,神經不正常了。幾個同學在勸解,他仍然不斷地喊“一毛五分錢!一毛五分錢!”
一陣騷亂之後,陳XX逐漸安靜下來,可大家的情緒已無法平靜了。以後的生活真的那麼殘酷嗎?
23日上午,各生產隊陸續來接,有早有晚。我們幾個要落戶的下桃生產隊,地處宜君縣邊緣,離五裏鎮最遠,有40華里,來的較晚。行李裝好出發,已接近下午1點。
出五裏鎮不遠,開始爬坡。四輛架子車,每車兩位老鄉,一前一後,前邊拉後邊推,我們跟在後面。遇到坡度大的時候我們也幫忙推,二裏地過後我們已有些力不從心。老鄉不緊不慢,一步一個腳印,坡度大,他們就走S型。我們氣喘吁吁,他們臉不變色心不跳,始終保持一個勁。經過7裏的爬坡到達西舍大隊。堯生公社分南北兩條梁,從西舍分岔,往南是南梁,直接往東是北梁,下桃就在北梁的盡頭。老鄉告訴我們,再往前就不用爬坡了,而且是一路緩下坡。阿彌陀佛!
以後的路輕快許多,大家的話也多了起來。老鄉中一個姓範,他自我介紹,河南人,是困難時期逃荒到下桃的外來戶。一路上,他給我們講了不少下桃的情況:下桃人是郭姓家族,33戶人家,總共130多口人,1300畝地,一般收成,一個工值四、五毛錢;喝泉水;出村不遠就可到洛河邊。如此說來,下桃比昨天聽到的情況好多了,我們不免心中慶倖!
從西舍一路向東,經郭寨,王堯科,南寨地,上桃,再下坡四、五裏終於到了下桃!此時夜幕降臨,看不清村莊的全貌,但從10裏外的南寨地就能聽到“隆隆”的流水聲,此時已成為轟鳴聲,洛河,就在下桃村莊旁!上善若水,水是萬物之源,有水就有希望!
隊裏的保管室,新箍的石窯,騰出一間作為我們的臨時住處。窯裏,鍋碗瓢盆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幾位婦女,忙裏忙外,燒水和麵;外面,村裏老少都來了,他們要看看千裏之外來的北京娃。最高興的是小孩子,偏僻的村莊,長年沒有外人打擾,忽然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圍在門口看新鮮。
熱水燒好,我們先洗臉洗腳。飯做好,端上來一盆蘿蔔絲,幾碗湯麵條。幾十裏山路走得我們疲憊不堪,肚中早已前心貼後心,煤油燈下,我們稀裏呼嚕吃得香。快吃完的時候才注意到,那個盛蘿蔔絲的臉盆,就是我們剛才的洗腳盆,一陣噁心!還好,沒有吐出來。
沒過幾天,那些鍋碗瓢盆,水桶炊具,老鄉紛紛拿走,原來都是隊裏向老鄉借的。我們的炊具要用知青安置費重新置辦。
在下桃安家,正式開始了知青生活。
【作者簡介】王來益,初中就讀於北京三十一中、高中就讀於北京二十六中。1969.1陝北宜君縣插隊;1972.12西安鐵路局略陽供電段,從事電氣化鐵道變電所維修與運營。1991年調回北京,2007年退休。
(文章照片均選自網上,來源:30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