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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夏锄时节的一天晚上,大概是八点多钟的光景,我们扛着锄头,从十几里地以外的玉米地返回屯子。刚一进院,就听见女生宿舍有人在呜呜哭泣。因为我们的院子一进门就是女生宿舍,然后要继续往里走,才是男生宿舍;再者,我们的厨房兼“餐厅”就在女生宿舍的外屋,所以,跟平时一样,即使没有什么哭声的“吸引”,进院后,饥肠辘辘的我们,也都是扔下手里的农具,就直接进厨房吃饭。那么这天,因为有了哭声,所以,大家赶紧扔下手里的工具,一窝蜂似的穿过厨房进了里屋,想看个究竟。
里屋有两个女生:一个是做饭的小张,此时,她正趴在炕梢她睡觉的那个位置上捂着脸哭;另一个是这天请假未出工的小黄,此时,她正坐在炕头那儿的炕沿上,背靠着墙,若无其事地嗑着瓜子。此情此景,无论是谁看见了,都会以为是小黄欺负了小张。可奇怪的是,小黄说她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她说她是刚从社员刘姐家回来不大一会儿,进屋时就见小张在哭;小张见同学们都回来了,则是越哭越伤心,继而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有许多好事的女人都跑来看热闹。
我们点儿里年纪稍大一点儿的女生小胡把小张扶起来,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张抹了抹眼泪,指着自己的棉被褥,又指了指地上的一只半自动步枪,啥也不说,又接着哭了。我们一看,小张的棉被褥的被面和褥面都已经变成一条条的,棉花也都露出在外面,地上的半自动步枪的刺刀上,还挑着几团棉花。十分明显:小张的棉被褥是被人用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挑开的。傻子都明白这是有人进行故意的“祸害”人。我赶紧通知了治保主任,治保主任随即赶来,就开始询问小张和小黄事情的经过。
按小张的话说,早晨三点半,大家吃过早饭,都出工去地里干活了,屋里只剩下她和小黄。她把碗筷洗净,收拾完厨房,就进屋又躺下,睡了一会儿。当时小黄还没起炕,仍然在睡觉。大概是八点钟了,小张和小黄同时起来了。小张开始忙乎大家的中饭了。她先是去院子里的菜地摘了一些茄子和一些豆角,然后就打了一些土豆皮,做了一盆烧茄子和两盆土豆炖豆角。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半多了,看看再有四十来分钟,同学们就要收工回来了,她赶紧把大饼子贴进锅里,就去屯里小卖店买面碱和臭豆腐。等她回来时,刚想到炕上再休息一小会儿,就见自己的棉被褥的被面和褥面已经遭到破坏,被弄成一条一条的了,而且花被面上还出了一个破头齿乱的大洞,直径能有一尺多;地上扔着一把半自动步枪,刺刀上还带着棉花;转身一看,原来在北墙上挂着的三把半自动步枪,少了一支。
而非常令她不解的是,此时的小黄,则是正坐在炕沿上咔咔咔地嗑瓜子,非常地悠闲。只见她嗑一颗,就“喯儿”地往地上吐一下皮子,再嗑一颗,就再“喯儿”地往地上吐一下皮子。有时还故意发挥她这方面的专长:一仰脖,就抛物线型地往嘴里扔一颗瓜子,然后就听嘎嘣一声,两片瓜子皮子就一齐从她上下两排牙齿和上下两片嘴唇中间喷出,连一点口水都不带,“准称”地落在地上的半自动步枪那儿。她表现得实在是太悠闲了,就跟这屋子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于是小张就指着自己的被褥问小黄这是咋回事儿?小黄带搭不理地说:“你问谁呢?我也是刚进屋,我哪里知道?”
按小黄的话说,她早八点多钟起来,吃过早饭后,就一直在织毛衣。九点多钟小张出去后,她也离开知青点,去了社员刘姐家,在那儿呆了能有半个多小时,借了两根竹针,就回来了。她进屋时,小张还没回来。她是刚坐在炕上时,才看见小张的被褥被撕破,成了一条一条的了,然后又看见地上扔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此时她习惯性地看了看北墙,原来在那儿挂着的三把半自动步枪少了一只。本想把这只半自动步枪捡起重新挂在墙上,但考虑怕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所以就没去动它。由于这几天请假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她又继续织了一阵儿毛衣后,就躺在炕上眯了一小会儿,刚刚起来磕了两把瓜子,小张就回来了。其他的事情嘛,一概不知。
由于我也是治保委员,所以治保主任随即叫我和他一起去小黄称之为“刘姐”的刘丽华家了解情况。刘丽华说,这天上午大概九点钟左右,小黄确实来过,确实在她家里呆了能有半个多小时,也确实是向她借了两根织毛衣用的竹针。治保主任问刘丽华:你和小黄之间都聊了些什么?小黄有没有表现出哪些不太正常的情况。刘丽华说她们之间主要是聊了一会儿关于织毛衣技法方面的话儿,别的倒没聊什么。不过,看小黄那样子,好像有点什么心事儿,离开时有点儿急匆匆的样子。治保主任又问刘丽华小黄和她们知青点的其她女生关系怎样?刘丽华说:别的到没听她说过什么,只知道她在知青点里年纪有点儿偏大,和其她女生之间没有个人交往。
当天下午,我没有去参加夏锄,而是和治保主任一起到了公社派出所,恰好所长和那个小民警都在。我们汇报完了情况后,所长说,这类案子肯定是她们知青点儿内部的事情,派出所不管。不要说派出所只有两个人,就是再增加十个民警,也没时间和精力查这类案子。就算是查了,破了案,又能怎样?顶多不过就是对当事人给予批评教育,赔偿损失了事。所以还是由我们屯子自己调查。
当然,所长和民警也帮我们分析了案情。他们认为,小黄作案的可能性最大(但不排除其他人作案的可能性)。因为:如果小黄想要作案的话,她是有这个时间和机会的。毕竟,是小张先离开的知青点去小卖店了,小黄完全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把小张的被褥破坏掉,然后赶紧去刘丽华家,聊天、借竹针,造成出事时她不在现场的假象;当然,也有可能是小黄先去刘丽华家假装借竹针,聊了一会儿,就急匆匆赶回知青点儿,趁小张未回之际将其被褥破坏掉。总之,小黄去刘丽华家,就是为了打个“马虎眼”,以便万一屯里或派出所调查时,能有个挡箭牌,证明事发时她确实不在现场。
另外,根据小黄从刘丽华家回来后,发现小张被褥遭人损害而却无动于衷的表现,以及小张回来,发现自己被褥被人损坏后,向她询问情况时她的冷漠态度来看,这也是极度不正常的。
但问题的关键是,小黄有没有作案动机?即她和小张之间是否以前曾发生过矛盾纠纷或者是小张因为什么事情得罪过小黄,使小黄产生了报复心理。至于说,是不是有可能是当地屯里其他人干的事,基本上,最起码是暂时,可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在回屯子的路上,治保主任让我好好回忆一下,小张和小黄之间是否以前曾经有过隔阂。据我所知,小张这个女生是很老实的一个人,胆子也很小,走路时遇到一个虫子都要吓得绕着弯子走。插队一年多,从未发现过她跟哪个女生发生过口角,不应该会有什么事情得罪过小黄啊!但是,小黄这个人倒是有些不地道,或者说是有点品行不端。
治保主任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他:小黄的弟弟跟我是同班同学,我们两家又是前后院邻居。小黄在我们那一带是有名的“马子”(女流氓),她初中的时候就会抽烟,就有好几个男朋友。有时,如果她班里某个男同学得罪她了,她就会纠集几个小流氓去把人家痛打一顿。
治保主任听我这样讲,就告诉我:回去后利用一些时间多做一点儿观察,再借聊天的机会,侧面跟其他男同学打探打探,不要把调查了解情况的范围局限在那几个同屋的女生身上。因为,在某些时候或某种情况下,男生对女生的观察可能更细,了解的情况可能会更多。
可是,三四天过去后,还没等我观察出来个“兹无毛有”,我们知青点里“枪挑被褥事件”就再次上演了。但这次不是小张的被褥被挑,而是轮到小黄的被褥被挑了。
情况是这样的: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妇女主任从我们知青点路过,大老远的就闻到一股草木燃烧的味道。等快要走到知青点时,就发现女生宿舍有一缕缕白中带黑的烟,从敞开着的厨房门往外冒出,而且好像越来越浓。她感到诧异,于是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一看,是灶坑里的火烧到外面,燃着了锅台旁边堆着的一堆柴禾。经验丰富的她,赶紧把水桶伸进水缸,连续拎出四五桶水才把火浇灭。
待她擦了一下满脑瓜子的汗珠,探头往里屋一看,简直是肺子都要气炸了!原来,里屋的炕上,两个女生,一个是小张,一个是小黄,正在互相薅着对方的头发,滚打成一团,全然不知外屋(厨房)已经失火的事情!
妇女主任大喝一声:“你们这两个狗娘养的在干什么呢?”就随手拿起炕沿边的一把笤帚,照着她俩的身上就是啪啪的几下子,这才使她俩松开了手。按事后妇女主任描述的:当时这两个女知青披头散发,衬衣已经被连撕带扯的卷到脖子那儿了,等于是光着上半身;两人的裤子也都是露着半个屁股,就差没光腚了。那场景简直就是不堪入目,跟两个女疯子没啥差别。
原来,这段时间小黄一直是呆在知青点里没有出工,她说她最近胃一直不好。小张呢,每天要做三顿饭,也是一直在里屋外屋的转。自从上次小张的被褥被人用刺刀挑了以后,小张和小黄她俩就成了冤家对头,一直是看对方不顺眼,互相不说话。为了避免尴尬,个别时候,小张有了点空闲时间,就到附近社员家院子里跟几个家庭妇女唠唠闲嗑,以躲开小黄;小黄呢,也有时出去到外面逛荡一会儿再回来。
就在这天的下午两点多钟的样子,小张就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了,因为煮大碴子粥需要很长时间,二十多个人的菜又洗又切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忙乎完的。小黄听见小张在厨房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乱响,觉得不自在,就出去了,有一搭无一搭的又溜达到刘丽华家去了。小张这时发现酱油和盐基本没有了,不够晚上炒菜用的,于是就拎着两个空瓶子,溜溜达达地去小卖店打酱油。二十几分钟后,小张回来了。她把酱油和盐放在灶台上,就习惯性地伸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发现原来在地中间放着的那个长条板凳四腿朝天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几团子棉花;她心里咯噔一下,神经质地往炕上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被褥倒是“安然无恙”,但是小黄的被子和褥子已经不知怎么回事被撕成乱七八糟一条子一条子的。她正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黄回来了。
小黄见小张正站在门槛子那儿往里屋张望,脸上还带着似乎是有点儿惊恐的神色,很是令人纳闷。但她并未理睬小张,而是径直横着膀子进了屋,没想到第一脚就踩到躺在地上的凳子上,差点儿被绊倒;再一看,炕上,原本她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现在是窝窝囊囊的堆在炕沿边上,而且被面褥面都已被撕成一条一条的。
于是,她根据刚才小张惊慌的神色,马上断定是小张干的“坏事”,随即就质问小张:你凭什么撕我的被褥?前几天你被褥叫人给撕了,又不是我干的?你凭什么怀疑我,报复我?小张当然不承认是她干的。就这样,两人吵着吵着,就撕扯在一起,后来打着打着,竟然又从地上撕扯到炕上去了。
而这时,外屋——厨房里,灶坑口那儿塞着的半捆柴禾——一半在灶坑里,一半在灶坑外,正呼呼地燃烧。由于没人接着往里续送,灶坑里的柴禾就一直烧到外面来了,顺着地上离离拉拉的碎柴禾,引燃了堆在灶台附近的柴禾堆。幸运的是,这柴禾堆刚刚燃着,就赶上妇女主任路过这里,及时将其扑灭,才没至于引起严重后果。
由此,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甚至有点儿扑朔迷离了:到底是谁干的这种专门“祸害”她人被褥的事情呢?知青点的其她女生,都是和男生一起,早出晚归参加夏锄劳动,白天都是不在点儿里的;再说,干活的大田,都是离屯子十几里地、二十来里地,也根本就不可能有人会中途跑回来——这都是可以得到实际印证的。这就是说,除了小张和小黄,知青点儿里的其他人都构不成嫌疑——除非某人有魔术,善妖法,会远程遥控。
那么,照常规的推论,只能是小张和小黄“互撕”——先是小黄趁小张不在,撕了(用军刺挑)小张的被褥;然后是小张进行报复,趁小黄不在,撕了小黄的被褥(这次是三只半自动步枪仍在墙上挂着)。那么,问题来了:假使真的是小黄撕的小张的被褥,那么,她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她为什么要撕小张的被褥呢?而且小黄根本就不承认这事儿是她干的;假使是小张撕的小黄的被褥,那么她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断定是小黄干的这事情,数日之内就迅速采取报复行动,撕小黄的被褥,这岂不是显得太没有理智,太不长脑子了吗?而且,小张也是根本就不承认是她干的。照此看来,那么,根据推理,如果小张和小黄所讲都是属实的话,那么结论只能是:这两次“祸害知青点女生被褥”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本屯子里其他人干的——这和公社派出所的判断完全相反。
那么,问题又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复杂了:首先是小张和小黄都说自己在这屯子里没得罪过谁,而且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来往;其次是我们知青点的其他同学也都未发现过她俩和屯子里的其他人闹过矛盾纠纷。如果由治保主任带着我这个治保委员,把这作为一个案件来进行调查吧,难度肯定很大:不要说全屯子两三百户人家一千几百口人,根本就查不过来,就算是只有几十户人家,一两百口人,那也是属于大海里捞针啊;更何况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可循;但是如果不查吧,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儿:万一以后继续出现这类事情怎么办?
所以,治保主任好几次找我商量,最后决定:这个“案件”是一定要查的,但应该是以“雷声小雨点大”的方式进行,即:不声张,让所有屯里人都觉得这事已经“不了了之了”;然后我二人悄悄地进行摸排,观察,看看能不能逐步发现嫌疑人。
另外,由治保主任出面,把小张和小黄分别安排到两户政治比较可靠的贫下中农家居住。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我们想知道,这两次“祸害”女知青被褥的案件,是不是有意的、专门针对小张和小黄而进行的——如果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女知青的被褥遭到“祸害”,那么,这两次已经发生的案件,就很有可能是专门针对小张和小黄的,我们就应该在摸排与小张和小黄关系较为密切或平时接触较多的人方面多下一点功夫。
还有,我们应该尽可能缩小怀疑对象的范围,具体做法是:首先排除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十五六岁的小孩和少年,主要在十七八岁和四十岁上下的人群中注意观察。治保主任说,他平时工作挺忙的,所以这事情就具体交由我来做了。说实在话,我本并不愿意做这事情,但没办法拒绝,所以也就只好答应了。
(待续)
【作者简介】蔡克举,原籍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现居浙江省湖州市。一九七五年五月赴齐齐哈尔市郊区插队落户,一九七八年五月返城。先后从事教师、公安、纪检、文化广电等工作。现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