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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1月8日,客车在邵阳至绥宁的公路上颠簸了近9个小时,大家异乎寻常地安静,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那么拘谨,我感觉几乎快要窒息了。车终于开到了湘西南绥宁县唐家坊公社的四合院前停下。
我昏昏沉沉,收拾一点简单的行李下车。在进公社大院的门边,我无意间转头,看到大门边的屋檐下蹲着一位中年人,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他见到我们,便立即站了起来,背略微显得有点佝偻,粗壮的大手里杵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挂了一副箩索。他冲着我们微笑,有点苦涩,还有一点熟悉,这样的微笑让我觉得亲切,像阳光下温暖的梦境,封存着年少的记忆和即将跨过去的未来,他就是“堂个子”——梅溪大队三队派来接知青的生产队副队长。
我现在终于相信,有些东西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即便过去很久,那些往事,那些目光,总会在无数个寂寞的夜晚,抚慰我们最最隐秘的疼痛,在我的伤口里幽居。
我和女友、刘一平三人被派往梅溪三队。刚宣布完名单,“堂个子”立即跑上来,手脚利索地把我的全部“家当”(一床被子、一个网袋)挑到肩上,边走边淡笑着招呼我们:“我们走吧,路不远,不要爬界,顺河下两里路就到了。”然后又回过头说了一句:“队里昨天就剁了肉等你们来。”那淡淡的一笑和简单的几句话,抹去了我心中的忐忑和惶恐,让我感到了一丝温暖。一路上我们闲聊,才知道“堂个子”大名袁景堂,听他自己说,这个名字是他曾经读过2年私塾的伯父给取的,意为“堂堂正正做一名真正汉子”。他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我,那年我20岁,瘦弱,胆怯,但是,我知道,从那天起,我必须开始学会做个男子汉,坚强,勇敢,担当。
晚饭很丰盛,大块的肉,热腾腾的米饭,我们都饿了一天,饥肠漉漉海吃了一顿。饭后,“堂个子”把我们三人安顿下来,我与刘一平住生产队仓库保管室。女友住贫协主席家的仓楼里,他说:“为了安全,女同志还是住院子里面好。”
第一个夜晚总是特别漫长,连星星都找不到,我一夜辗转无眠。清晨,我便想四处走走,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毕竟,这才只是开始要学着适应。
“老石,这么早就起来了,休息休息吧,昨天坐一天车好辛苦的。”我回头一看,见“堂个子”肩扛着犁,赶着一头老黄牛从院子里出来。
“队长,这么早去犁田?”我问他。
“早上做事快些。”他憨憨地回答。
“带我去好吗?”我像个孩子般满怀好奇。
“好啊!”他高兴地答应着。
于是,我跟着他一起来到了田冲,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堂个子”将犁放到一丘冬水田里,便手把手地教我如何上“牛轭”,怎样选择开犁路,如何掌握犁的深浅。他说:“如果犁得太深,就用手往后压一压犁扶手,如果犁得浅了,就用点力往前提提犁扶手。犁宽了犁扶手往外倒,犁窄了犁扶手往内倒。”告知一些要领后,“堂个子”就在我旁边跟着我不时提醒我的操作方法。
我用的是一条老牛,力气大,性子急,名为“歪鼻子”。我用梢子一抽,它就狂飚起来,搞得我手忙脚乱,浑身溅满泥浆。“堂个子”赶忙去到牛的跟前,抓住颈绳,用手抚摸着它的头:“急么子,好好走!”奇怪!老牛好像能听懂他的话,乖乖地站住,低着头。待我再开始犁时,老牛竟不紧不慢地顺着犁路走了。“堂个子”坐在田埂上,吸着“喇叭筒”,又是淡淡的笑着说:“咯头牛神得很,听得懂人话,它吃软不吃硬,你不用打它,轻轻地吆喝,保证它服服贴贴。”我恍然大悟,悔不该抽它一梢,搞得我狼狈不堪!几圈下来,我就得心应手了。第一次学习犁田,一早上我竟犁了一亩二分田呢!
那个早晨,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劳动的成就感,这是只有我跟“堂个子”才能记得,才能分享的往事。
“堂个子”不善言词,干起活来却比谁都卖力气。那时农村是出集体工,出工“磨洋工”“撑锄头把混工分”的不在少数。而“堂个子”却与别人不一样,无论是“包工”“调工”,他总是干在前面。早晨他在院子里喊一圈:“出工了,田子冲去修坎”,就扛着砍刀先走了。待到他已在田里干了好一阵子时,有些社员才慢腾腾的来到田边。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堂个子”总是不愠不怒,轻轻责怪一声:“出工莫要咯样‘呆’啰!”
腊月初的一天,出工“歇肩”时,我突然发现青叶子树下的“堂个子”从怀里拿出针线在自己的脚上缝补着什么。我好生奇怪,忙走近一看,心里一紧!原来,“堂个子”的脚底被冻开着五六条足有一公分宽的裂口,红红的肉裸露着,他正在用纳鞋底线把这些口子一针一针的缝合!我不禁“啊”了一声。“堂个子”抬起头来,仍然淡淡的一笑:“没事,有时脚踩到禾篼上出点血,缝起来就没事了。”他这样的憨直坚强让我心里涌上一阵酸楚。春节后返队时,我特地到中药站为他搞了两瓶龟裂膏送给他,他感激不已,连连道谢。他当晚还送了4个准备卖掉买盐的鸭蛋给我“补补身子”。
其实,那时候的我年轻力壮,哪需补养?而他已年过半百,命运多舛,膝下五个女儿,生活的艰辛已让他疲惫不堪。可农村讲究崽多福大。因此“堂个子”不顾自己已50多岁,后来还是生了一个儿子。他说:“乡里没有崽讲话不起,受欺侮。”那年头,我们生产队很穷,每个劳动日仅一角九。一年下来,“堂个子”家因人口多、劳力少总是“倒补”,生活的艰难自不必说。农忙春耕时揭不开锅是常事,一日两餐稀饭,一家八口围着大鼎锅捧着那“倒在地上狗都追不到”的稀饭狼吞虎咽。有好几次,“堂个子”因为太饿太累倒在田头,出现虚脱!而无力弱小的我,帮不了他任何忙。在那样的年代里,我们曾经如火一般的热情熄灭后,等待我们的,仍旧是饥饿、困顿、慌乱,甚至恐惧。
女友早已回城,留下我独自一人在梅溪农村,我恐惧自己再也回不去了。7年,我的青春、爱情、梦想都留在这个地方了。在招工的前夜,我忐忑地拿着招工表要贫下中农签具“推荐意见”,驻队公社干部专门召开了生产队干部会议讨论我的招工问题。平时沉默寡言的“堂个子”一语惊人:“石勇这样好的下放学生,在我们公社还没有,还不放他回去真是对不住人家。”一句朴实的话语,引起与会者的一致赞同,于是,我被顺利地招工到邵阳市蔬菜公司豆腐三厂工作,那晚,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招工表感动得痛哭失声。
离开生产队前,我将自己所有的农具、用具、被褥等悉数留给了“堂个子”。次日,“堂个子”和队上几个青年,抬着我自己动手做的半成品衣柜送我到李熙桥车站。坐在客车里,“堂个子”从车窗外紧紧握着我的手,声音哽咽,欲言又止!在那一刻,我是多么多么的不舍啊!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任凭那些眼泪掉下来,然后再硬生生地吞进肚里。我笃信,别离,并不需要眼泪,但重聚之路会很长。
真的如此坎坷!真的相见无期!落后的通讯与交通,以及忙碌于生计,让我无暇顾及我的农民朋友,10多年后我重返绥宁,乡亲们告诉我,在我离开几年后,“堂个子”突然神经错乱了,离家出走一直未归。据说,有人看到他死在邻县一个农贸市场的屠桌下面!
我双目被泪水模糊了!我想:“堂个子”是否真的已然离去,居住在另一个世界?他是否知道我回来看望过他?他是否在一个美丽的地方长眠?那里有没有郁郁的青草,嬉戏的蝴蝶,还有那些有如清风拂面的记忆?若他已不再记得,就请他全部忘掉,忘掉命运的捉弄,忘掉苦难与贫穷,忘掉昨夜的风雨,从头来过!
(文章选自网上。来源:一壁残阳。整理:·用三只眼看世界)
【作者简介】石勇,1948年6月生。1968年下乡插队至湖南绥宁县唐家坊梅溪大队。1975年1月招工返城。1984年,开始从事专职执业律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