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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鬥了我爸 发布日期:2024/3/15 来源:傅靖生 打印

我要加入中國共產黨

我這一代中國人呱呱墜地後,大多會有三次莊嚴。第一次是九歲,在五星紅旗下戴紅領巾。管他什麼是主義?好玩而已。第二次是面對團旗宣示:“為解放全世界2/3的被壓迫、被剝削的勞苦大眾將革命進行到底,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這一次,意味著靈魂像石膏流進了膠模,定型了。

我在山東省實驗中學,因為品學兼優,任少先隊大隊長,不滿十五歲就入了團。一路走來,一路優秀。在中央美術學院附中,我是團總支宣委。到了電影學院,自然成了學生會學習部部長兼院火炬報主編。我準備衝刺第三次莊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1964秋,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我懷著赤子之心向黨寫了申請書,坦誠地說明自己出身:生父是國軍將領,四九年逃往臺灣。現在的爸爸是我的養父。申請後有了奮鬥目標,以雷鋒為座標,每天都狠鬥私字一閃念,每週遞交一次思想彙報。

很快,攝影系黨支部書記W找我:你和黨越來越近了,要好好努力啊!不僅要學雷鋒做好事,雷鋒的本質是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書記的話具體體現黨的領導,讓我感到心裏真溫暖,深深鼓舞著我。不管要做什麼,先看毛主席怎麼說,我再怎樣做。

 

老子反動兒混蛋

那年電影學院貫徹毛主席“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最有效的莫過於直觀教育,大禮堂全校師生鬥爭反動學生。群情激奮,高喊:打倒反動學生郭寶昌,吳天忍,劉文田!口號此起彼伏。郭寶昌的主要“罪行”是散佈資產階級糜爛的生活方式,他成長為同仁堂的繼承人,所有言行就都打上階級鬥爭的烙印。批鬥結束,公安幹警將三人押下講臺。這位日後的大導演消失在大門的逆光中,押去了南口農場。

“敲山震虎”,我要是虎,也許不怕震。我像鼠,我膽小如鼠。這一震,讓我一天到晚在想我究竟是誰?我自以為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別人看我是混入團內的階級異己分子!每晚我會被同一個惡夢折磨:生父發猛力,把我從雲端推出,我落呀落,速度越來越快,一直到我驚醒。一身虛汗後想到自己無法改變的出身,前途如斷崖,感到絕對的孤獨。我想,雷鋒的所做所為可以學,但他是窮人有階級仇,地主還鄉團來了要受二茬罪。用金庸復仇主義的思路看:他是毛家莊的,我是蔣家莊的,水火不容。

我渴望把自己挪到毛家莊來,也用階級分析:“生母出身貧民,1940年被萬惡的地主搶佔了,這就是階級仇啊!”好像找到透氣的縫了。可是按照土改以前三年為劃分標準,1950年土改,我媽還是個地主婆!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阿Q能緩解接近崩裂的精神。但是這次學阿Q越學越絕望。敵我的觀念在同學中發酵,不久,我就挨了亂拳。

這一天春光明媚,同學ZZP,拿著暗袋找我:阿傅,你幫我看看,我的暗袋是不是漏光?我天生助人為樂,二話不說把暗袋套到頭上。正在仔細查驗,一通亂拳打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不顧一切扒開暗袋,看見了三張臉,除了Z,還有J和C。他們在微笑,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在黑暗中無法“橫眉冷對千夫指”。滿臉紅腫,我忍了,有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

接著猛戲就來了。8月18日在天安門上,毛主席給紅衛兵宋彬彬改名叫宋要武。第二天,一列紅衛兵闖進電影學院,高歌:“要革命你就站過來,要是不革命,就滾你媽的蛋!”這些來自自哈軍工清一色的高幹子弟,腰中的軍官皮帶扣是方的,銳利像刀……

全校都集中到禮堂,沒有人敢不來。臺上,一位颯爽英姿的女紅衛兵大聲命令:“文藝院校徹底爛掉了,凡是出身不好的都上臺來報到!”我蒙了!記不清有幾個人上了臺,說了些什麼。我只想我該怎樣交代?如實說,會不會被皮帶抽得皮開肉綻?打馬虎眼,是不是會有人上臺當場揭穿?我的屁股一個勁向後移,但是腳就是不聽話。

忽然有女生上臺說:我反對!女紅衛兵:你叫什麼?是哪個學校的?女生:我叫楊其韶,中央美術學院學生。紅衛兵來回甩著皮帶:什麼出身!楊其韶:三代貧農。女紅衛兵:你反對什麼?楊其韶:我認為,出身是不能選擇的,大家都生長在紅旗下,絕大多數出身不好的同學是熱愛毛主席的。

趁著氣氛緩和下來我蹭出了禮堂。楊其韶,長長的辮子,瘦尖的臉龐,身材秀美。在美院附中我高一她高四,她救了我,她是我的救星。一年後紀念毛主席暢遊長江一周年,大學生橫渡八一湖。忽然狂風吹大浪起,四個美院學生不幸身亡,其中有楊其韶。46年來,我無數次經過八一湖念悼楊其韶。遺憾我未能對她說:謝謝你。

楊其韶說得對,我傅靖生就是熱愛毛主席的,我改名叫付紅。毛主席直接領導紅衛兵,我渴望加入紅衛兵像渴望入黨。當然不會吸收我,我就自己做紅袖標,印上“共產主義紅藝兵”。胸前嵌上毛主席像章,渾身熱得不知怎樣才算是革命了。我無限崇拜毛主席,一點都不假。終於,一次毛主席接見被我趕上了。

三米高的標語牌八個字,一個字八人抬,我在“鳴”字下麵最邊上,在馬路最南端,離天安門最遠,卻看得最清。毛主席在天安門東南角,摘了帽子向下揮手,我激動直抖。佇列邊向前,我邊向後扭頭,一直扭到100度。我對自己說:要是反動地主官僚的爺爺、生父站出來,毛主席只要一揮手,我會揮大刀向他們頭上砍去!

革命要有敵人,人人都在找敵人。

 

我為什麼愛廣角鏡頭

8月25日早晨,在太平湖畔跑步,遠遠地,看見有數十人圍在中堤嘰嘰喳喳,像是有人投水了。議論隨風飄來:是誰啊?是老舍,畏罪自殺!人越圍越多,我不敢見死人,在護城河轉悠著看城牆。轉回來路經演員劇團門口,院子裏黑壓壓地圍著外地串聯的紅衛兵,有人喊:抬起頭來,低頭就是公然對抗文化大革命!原來是造反派拿美女明星X和Y示眾。革命者可有三個動作,一:口號,二:啐吐沫,三,擰敵人胳膊上的肉。革命要有理由,哪怕為所欲為。

我磨嘰到正午,相信學院食堂已經沒人,沒想到我錯了!買飯的窗口只有我,沒看見北窗陰影下還有三桌人。“我要個榨菜炒肉絲……”話音未落,同學們呼啦圍上來沖我砸拳,為首的是表演系的同學ZY和ZJM。啊……啊……啊!我邊喊邊退,革命同學邊打。我倒下了。腳踢代替了亂拳,我蜷著身子護著頭……啊……此時通向大門的方向來了一位同學W。他高聲問:打誰哪?有人回答:打狗崽子付紅哪!他高喊:打得好,該打!

眼看他在地平線,小小的,徑直沖過來了,迅速變大,朝我的頭踢,撞我太陽穴的是一雙皮鞋,我昏了過去。低角度,瞪圓了自己的雙眼到最大視野,(是廣角鏡頭啊!),拍攝物由遠到近,一直沖到眼球表面,這就叫衝擊力!我有切身體會,在電影中就特愛用廣角鏡頭。偉人講話:“生活是藝術唯一源泉”。

W姓同學在美術系,也是美院附中的同學,算得上少年同窗。此時,他的父親被作為反動學術權威揪了出來,他想必也是要擺脫囧境。如果他也學雷鋒寫日記,一定會這樣寫:“今天,我朝狗崽子傅靖生踢出革命的一腳,相信大家已經看在眼裏,記在心中。”

 

我鬥了我爸

雷鋒說:“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我卵翼在少數派聯委會裏,因為他們以我為同志,我感到了溫暖,他們相信我能和剝削階級劃清界限。可是,對臺灣海峽那邊表態是水中撈月,劃清界限要我面對養父傅博仁。

1954年5月的一天,10歲的我在大街上流浪,一位解放軍走過來,他就是傅博仁,時任高等軍事學院的工兵教官,在金華軍事演習。他笑眯眯地把我抱起來問:想不想跟我走,當我的兒子?我滿口答應。一周後,我坐上載滿坦克的軍列北上南京。從此,不再有人朝我吐唾沫,罵我是國民黨姨太太的拖油瓶。也不會被生母拽著我的頭往牆上撞,拿我宣洩對丈夫的憤怒。到了南京我樂,是真正的童樂。我說我要畫油畫,爸爸就帶我去新街口百貨大樓,我錯要了戲劇油彩,畫永遠不幹,他也沒批評我。從小學,初中,美院附中……我不再野,只要我上進,爸爸就支持。

但是,主宰我的卻是以下資訊:國民黨少將傅博仁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和保定陸軍大學。曾代表國民政府接收杭州。上海戰役前任湯恩伯的工兵司令,他已經被策反,工事按照陳毅元帥的意圖改修。但是陳毅也被揪出來。

想到這些,我決意要造他的反。尤其是我找到了證據,養母用舊的青天白日旗為我做褲衩,上面還留著星角的殘影。有紅衛兵SYZ陪同證明,八個小時的火車我到了濟南。建委和街委會紅衛兵圍了一圈,爸爸,媽媽低頭站在人群中間。大家一陣口號過後,接著就是我在憤怒,我揮動藍褲衩,揭發他們保留了日本士官學校的同學錄,裏面不是侵華日軍的頭目,就是國民黨的反動軍閥,這是幻想著蔣介石反攻大陸!然後,鄭重地宣佈:和他們斷絕關係。

最後,媽媽細聲問我:以後還給你寄錢嗎?我怒斥道:誰要你的臭錢?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我少年時生長的院子。

要想繼續革命,還要對自己的愛情,檢驗我和趙蘅的愛情是否純潔,是不是真的像馬克思和燕妮?是不是能和岳父岳母劃清界限?既然毛主席說文藝界稀爛了,就要緊跟。實在沒有類似藍褲衩的理由,就硬扯黑幫的連線吧!把岳父趙瑞蕻、岳母楊苡和黑線人物賀敬之、蔡若紅、巴金、袁水拍都加扯在一起,要他們老實交代他們的黑關係。很快,一張黃紙黑字的大字報就寄到了南京師範學院,變成了鬥爭楊苡的炮彈。

革命像瘟疫,由一個傳染給另一個,因為我的傳染,趙蘅在單位也拿起筆做刀槍了。抖掉自己身上的恥辱,把恥辱轉嫁給另一個人。人說:白眼狼,鐵石心腸。上帝要是來糾錯,會說:不,是紅眼狼!

秋涼的時候,我和同學G,L,C串聯到武漢。住到了武昌長春觀旁的小旅店。長春觀裏貼滿了大字報,全是道士相互揭發怎樣和道姑有染的故事。大家有感而發,深深佩服毛主席的文革可以鏟掉人間三尺淤泥。

回到房間還沒進屋看到,旅店門口貼了一串通緝我的傳單,赫然醒目:現有我院狗崽子傅靖生(付紅)其父是臺灣的反動軍官,借串聯的名義,流竄各地,破壞文化大革命。知情者請聯繫北京電影學院井岡山紅衛兵。革命最終也沒有放過我,“群眾專政”輻射四海。

 

原來如此

1967年冬,革命在深入,公安六條在幾乎成了殺無赦的尚方寶劍。其中第二條“凡是……攻擊污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的,都是現行反革命行為,應當依法懲辦”和第四條“……敵偽的軍(連長以上)……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的堅持反動立場的家屬,一律不准外出串聯,不許改換姓名偽造歷史,混入革命組織……”,加之外逃,我是沒跑了,至於沒堅持反動立場就說不准了,說你反動就能找出你的反動依據。

在清理階級隊伍的狂潮中,同班同學陸海炳被捕入獄,罪行是放大照片的時候,切掉了林彪的半個臉。農影的高班學長鄭邦昌被作為現行反革命槍斃,罪行是在日記中攻擊毛澤東的三面紅旗。沒有人同情他,都認為活該。要想不被清理,就要努力清理別人。夫妻反目,父子交惡,朋友翻臉,相互揭發,人人自危。

有一天,中央派人來到學院向兩派負責人宣佈:“學生MBY,他的父親是我黨潛伏在蔣介石身邊的地下黨員,不幸被發現,光榮犧牲了,現在宣佈他為烈士子弟。”有了至高無上的認知,從此他從狗崽子中出列,挺直了腰杆,過著陽光燦爛的日子。

消息傳出,深深刺痛了我,在以後的半個月中,我愛在學院門口溜達,見著陌生人就問:是不是中央辦公廳的?我希望有人也來宣佈我的生父也是地下黨員,被蔣介石槍斃了。我是真的以為有可能。

很快,到了文革第三年蟬鳴的盛暑,毛主席下達“知識份子接受再教育”的指示。工宣隊舉著大旗沖進了校園。這次,是以抓516為理由,用工人整學生,不管是哪一派,凡是積極參加文革的頭頭,都開始了漫長的煎熬。

岳父趙瑞蕻曾對我說:人在不經意的時候聽到陌生人的一兩句活,人生就會茅塞頓開。

一位人事的長輩告訴我:……傅靖生,你是外逃反革命的家屬,是黨的內控對象,共產黨是絕對不會要你的,這是黨內的規定……原來如此!像觀音菩薩點化孫悟空,我被點化了,明白我錯了,明白物種都是分類的,人起碼也分百類。我是哪一類?本該有自知之明,我卻誤以為我可能成為共產主義接班人,滑稽!從那時起,我和人群漸行漸遠,埋頭創作,我從此被邊緣,邊緣是我的宿命。雖然歷盡滄桑,卻是我的本分。

可是,我潛意識中一直隱藏著忐忑不安,直到2005年,國共宿敵的後人胡錦濤和連戰握手言歡,8年有15次。我的心才踏實了。我居然能對人說:我的生父,養父都是抗日的戰將,真不可思議。

1996年,我應聘導演《中國國家圖書館》,館長兼黨委書記譚斌,就是譚立夫。我還沒來得及談對聯,他卻先給了我一篇報摘《發生在當年的一場辯論》。陳伯達把反動血統論強加給他,又將他投入監獄。

巧遇不僅如此,當年押送南口農場改造的郭寶昌,到2009年,我們一行人相聚懷舊。我由衷地說:寶昌,你最牛,45年前,學院批鬥你的,不過言論而已。現在,你一部《大宅門》反彈,讓全國人民都來體驗同仁堂的生活方式。牛!此一時彼一時也!他樂了,腰杆直又直。

 

63年後回故里

2013年3月5日,我回到故里廣西岑溪古太村,63年前,我從這裏逃亡。

古宅是青磚碉樓別墅,四棟拆了兩棟。我小時玩耍的回廊依舊,挨著我讀書的屋子二樓正廳曾是貧協辦公室,磚牆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大標語上掛滿了蜘蛛網。

爺爺建立的古太中學,依舊佇立在山崗上,門框的牆口有他書寫的楷書:古今書可讀,太上德長修。圓拱下有文革遺存,紅太陽焊在鐵門上,鐵條放射代表光芒。

多年尋親有了結果:生父黃健畢業於日本士官學校步兵科,第五戰區司令部少將參謀,抗戰勝利後代表中國政府接收廣州。1947年任臺北師管區參謀長,臺灣2·28事件因拒絕向民眾開槍,被蔣介石嚴懲,革職免死。歿於1968年,享年61歲。

爺爺黃桂丹,岑溪縣四任縣長,下屬李宗仁任第三縱隊司令,阻擊日寇未能進入古太境內。他樂善好施,口碑極佳。廣西解放前,曾以一個連的兵力保護李濟深(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過境免遭特務暗殺,功載國民黨黨史。歿於1961年,享年72歲。

看兩人過世的年份正是我惡遭原罪的時候,簡直讓我唏噓不已!如今,媽媽陶庭弼,爸爸傅博仁,岳父趙瑞蕻都先後過世,楊苡媽媽依舊健在。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我從未覺察到四老有任何的責怪,爸爸幾乎逢人便說,一生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收養了我。

他們充滿人性的品格,讓我高山仰止。在他們眼中我是孩子,孩子做事即便荒唐,也情有可原。但是,我不能因為情有可原就原諒自己,我為我給他們帶來的痛苦而永遠愧疚。

 

本文摘自:《經濟觀察報》2013年03月18日第49版。略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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