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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一本打开的书,向人们敞开着平凡却意味无穷的故事。
——1986题记
1.十年,他一直梦想买一架照相机——
他说也许我一辈子都成不了摄影家,但我可以为学生服务,我爱摄影,也爱他们。
顾思本,38岁,1967屆高中毕业北京市丰台区成寿寺中学教师
他一直夢想能有一架照相機。
十幾年前,初到北大荒插隊,他覺得那裏真美,尤其是七星河邊。簡直是一幅絕美的畫。他真想有架照相機,把這一切都照下來。休息天,他愛獨自一人到七星河邊做他照相機的美夢。就是幹話時,這夢也常常騷擾著他。秋天垛豆稭,一直垛到尖尖頂上,躺在頂上面,他愛望天上的星星,覺得星星真美。冬天,伐木裝爬犁,身子都凍僵了,他還愛觀賞茫茫的雪原,覺得那雪原真壯觀……怕恨不得把這一切都拍攝下來。
可惜。他沒有照相機。暫時,他還沒有那麽多富余的錢。每月32元的工資。他和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從北京跑到了北大荒。家裏只剩下衰老的父親和一條腿殘疾的母親。父母都沒有工作,還要靠他們養話。
後來,他被分配到開荒隊,一片亙古荒原,荒涼得像蠻荒之地。他認識了隊上的衛生員小房。熱戀很快在這片荒原上先綻開花蕾。小房是天津女知青。他忽然想起來天津產的長城135相機來。
「我想買一個照相機,聽說天津出的長城135不錯哩!」坐在溫暖、清靜的衛生室裏,吃著小房為他特意煮的雞蛋和牛奶,他又想起了他的照相機。那像是沈在冰層下的魚,僅要冰層稍稍開化,就又拱出頭來,唼喋著小嘴,張大眼睛……
小房正為他織著對於他來說是生平頭一件毛衣,沖他點點頭,微微地笑了。
他們開始一起攢錢。為了買一架照相機。
第二年秋天,荒原上新開出來的荒地上,金燦燦的大豆搖鈴了。小房被推薦上了天津衛生學校。臨走之前,她把攢下的可憐巴巴的幾十塊交給他。他怎麽也不要:「你要上學,需要花錢!」「留下攢著,好買照相機呀!」推來推去,他實在耐不過小房的執著性子。只好把錢接了過來。在這一瞬間。他看見星光一閃,淚花充溢在小房的眼眶。
三個月後,北京來人到北大荒招收高中生回京當中學教師,整個農場30個名額。他想回京了。他腳下這片荒原,在他和夥伴們的雙手下開拓出來,長出豐收的大豆。他卻要回去了。這樣的選擇,對於他是難受的。可是。愛情在向他揮手。而且,許多幹部子弟,有門道、有關係的人,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回去了。一鋪大炕上睡的知青像炒熟的豆。越蹦越少。大批知青返城像訊期前的潮水,裹攜著他。沖擊著他。他開始時這片他親手開荒過,收獲過的土地發出了疑問。他年老的父母已經近八十,越老越需要照顧,每次探親回家,他都為自己當年一時的革命激情,把年邁雙親拋在家中不管而內疚……他的腦子混亂了。初來時對北大荒美好的幻景被現實擊碎了。他也弄不清,究竟為什麽要回北京了。
他把小房留給他的錢,和自己攢下的錢統統掏了出來,買下東西,先找那個老絕戶連長,老連長答應成全他們。他又跟著連長。拿著東西,一個個拜會農場的各級領導。最後,待他暈頭脹腦之後,他被批準了。正是北大荒瑞雪初降的時節,紛紛揚揚的雪花飄酒著,遮蓋看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未來迎接他的是什麽,他感到興奮之後的茫然若失。
幾天之後,辦完回家的手續,當他扛著行李走出黑林子。又來到當年他到十四連報到的土路口的時候,正是日落黃昏時節,血紅的日頭正在西沈,映照得皚皚雪原一片殷紅。「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北大荒的太陽!」他真想把壯觀景色拍照下來。可惜,他把攢下來將將夠買照相機的錢全部花光了。在他離開北大荒時,他也沒有買成,他的照相機的渺小面美好的夢,埋葬在北大荒那一片荒原中。
他從北大荒回到北京。兩手空空,一無所獲。年輕的朋友笑話他,「東北號稱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他帶回什麽來了?「他什麽也沒帶來。就連照相機也沒有買成。六年北大荒的開荒生活仿佛成了一片空白。
他被分配在北京郊區一所偏僻的成壽寺中學教化學。
小房在天津畢業,他們要結婚了。他這才知道愛情並不如詩人和小說家描寫得那般美好:兩地分居,什麽都沒有。他如面臨著北大荒的荒地一般。眼前是一片荒蕪。
「小顧!該結婚了!」好心的老師勸他。
「沒房子呀!」他為難地說。
「我看就在你們家的房山頭蓋間房?」
「怎麽蓋呀?什麽都沒有!」
老師們二話沒說,星期天跑到他家。看好地形,計算一下用料,回去開始準備動工了。學校正發抗震用的木料,領導發話了:「小顧要蓋房,多分他一份!」其他老師把好的、成材的木材都給了他,裝上三輪平板車,替他拉了回來。
小房從天津趕來,和他妹妹一起,從胡同口拉防空洞挖出的土。用小車掛回十幾車來。動工了,老師們都來了,自願當起瓦工、木工、小工……平地而起,房子建起來了。雖然不到11平方米。卻也布置一新。1978年5月1日,他們結婚了。
結婚的那一天,幾個學生不知怎麽知道了,悄悄地來,遞給他一排副食本——那時買肉還需要本。學生們沒有什麽可幫老師的,便想起了結婚時來那麽多人要吃肉,許多同學把自己家的副食本拿了出來,派了幾個代表來,拿著這些副食本。他的眼睛濕潤了。
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蜜月過後,小房回天津了,他搬到學校住了。新房閑置起來,嶄新的被褥和家具落上了灰塵。學校為他展現一片新天地,他離不開那些可愛的學生。他和住校的年輕老師打得火熱。課余時間,他帶學生參觀展覽,驅車郊遊,開拓他們的視野。有時候,年輕的老師拿上照相機,也拉上他到公園去照相。學生們,老師們都尊敬他。他的課講得認真,他對同學們也格外關心。他的身心又澆註了新的力量,仿佛又像初到北大荒時那熱血澎湃的勁頭,又像到十四連去開墾荒地時所煥發的精神面貌。人的本性是難以更改的。北大荒不管怎樣不公平地對待過他,那一腔清新向上的力量總像春天看不見的風,吹綠了枝頭,使枯枯的枝條膨脹起勃發的漿液。
「咱們晚兩年要孩子吧!」他曾對小房這樣說。
「嗯。」小房知道他是為了他的那些學生。
1979年,他考入北京師範學院化學系進修。學生們問他:「顧老師,您還回來教我們嗎?「
「幹嗎不回來呢?」
他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他覺得最大的樂趣在學生之中。當然。如果能再有一架照相機更好。他沒有過高的要求。只是。照相機的夢又要放到以後去做了。剛剛結婚,花了一大筆錢:現在又上學,開銷還要大些,再加上兩地分居,來來往往的路費,每次來往帶給各家老人的東西……什麽,什麽不需要錢呀!他的工資42.5元,比他小十幾歲的年輕教師的工資和他都一般多哩。沒有辦法,他手裏沒有多余的錢,沒有錢買相機,他買了許多攝影書籍:《攝影構圖學》、《暗房技術》……訂了許多雜誌:《攝影世界》、《國際攝影》、《大眾攝影》……在課余閑暇時,他惟一消遣就是翻這些書和雜誌。面對美國攝影家亞當斯的黑白攝影、加拿大卡希的月像攝影,他如醉如癡,反復琢磨,仔細玩味。《月夜》,《月亮高桂半囿山》,《爬墻的菟絲草》。《老人》、《少女》……帶他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只可惜,他自己沒有照相機。
當他把遺憾和微微嘆氣合進書本之中,孤零零躺在寬敞得空蕩蕩的床上,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夢之後,第二天清早,他又要騎上自行車,趕到師範學院去上課。夢畢竟只能是夢,最終要讓位於現實。為了更多的學生們,比只為了一架照相機,也許更要重要。他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1980年,小房從天津探親來了,進屋先對他笑瞇瞇地說:「你看看我給你帶來什麽東西了?」
他猜不出。她常常給他帶好吃的。他為了省錢,吃得太差,學習負擔又太重,明顯地營養不良。他的臉發黃,身體消瘦,高高的個子成了彎曲的蝦米。那時,雞蛋供應還緊張,憑本供應。她常常從娘家要些雞蛋來,煮熟了給他吃。
她從書包裏拿了出來。啊!是一架照相機。天津產的長城135相機。一架要賣165元呀!
「內部處理的。」小房笑著說。
他終於有了一架自己的照相機。多年的夢想實現了。多麽善良而心心相印的妻子!為了這一架照相機,從北大荒到北京。他們夫妻倆整整做了十年多夢。
這一晚,他光顧著高興了。他們都沒註意:小房懷孕了。
他真不願意這時候添養一個孩子,無論從學習,還是從經濟,都不允許。他總覺得自己仿佛還年輕,做父親似乎還早,還有許多事要做。他總以為自己現在還和在北大荒時一樣大小呢!他似手忘卻了一個整整的十年彈指而過。他再不是20多歲,而是30多歲了。沒有辦法,這是他性格、氣質造成的。這是北大荒風風雨雨賦子他的,只有到過北大荒的人才能夠了解他,理解他。
「生吧!把孩子生了吧!」
小房這樣勸他,雙方的父母這樣勸他。就在師範學院上學的同學和中學的老師也這樣勸他。
生吧!一切就會更加困難。
「一切,我來管!」小房說。
接到孩子落生電報的時候,他正在學院的實驗室做電解實驗。堅持做完實驗,他立刻買上火車票趕到天津。火車上人很多,座無虛席,只好站著。匆匆忙忙,臨走之前,他竟然沒有忘記帶上分析化學課本,下星期要考試。他也沒有忘記帶上那架買來不到一年的長城135相機,他要給他寶貝的小女兒照張像。
下午5點多的火車。晚上7點才到的天津,趕到醫院時已經8點多了。
小房一見到他就哭了:「你怎麽才來?」
「沒辦法,上課呢,正做實驗!」
他坐在白色的病床前,整整陪了她一宿。
第三天,他攜她和女兒出了院,中午到的娘家——只好暫時先擠在這裏了。下午3點多的火車,他還要趕回北京,他只請了三天的假。臨走的時候他爬上床。給女兒照了張相,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做爸爸了!
火車顫動,一路站在擁擠的車廂裏,他思緒飄搖。攜妻帶女,兩地分居,又要上學,又舍不得扔下攝影……又當老師的學生,又當照相機的主人。他知道自己要付出的物質和精神的代價是什麽。這是只有像他這樣的一代人所得天獨厚的,生活對他的饋贈,命運對他的挑戰,是逃脫不掉的。
又要拿出當年開荒的勁頭呀!在北京,是一場新的拓荒!只要用我自己的雙手。去開拓一個新的生活!
沒有奶!任憑什麽魚湯,骨頭湯、泥鰍湯,都催不下奶來。事事好像都在刁難他。小房沒有奶,孩子哇哇哭。允許給孩子訂的鮮奶和配給的牛奶粉。不夠吃,孩子的胃口大得很,簡直不像一個女孩子。信從天津寄來了,他開始到處奔波去買奶。那時候,牛奶粉還不大好買,羊奶粉,孩子又不吃。這可難了她。每天下課後。他多了一層任務:買牛奶粉。北京四城大小商店,不知跑了多少家。最後,在百貨大樓問清了:「一個月來一次牛奶粉,具體日子說不清,每月10日你來看看吧!」每月10日左右。他要去百貨大樓。
他的學生到家裏找他來了。聽說他有了一個小女兒。特意送來一套膨體紗的童裝和一大堆吃的、用的東西。學生們的消息真靈,還記得老師,又聽說需要牛奶粉,於是四下話動,開始為他到處購買牛奶粉。
他深深地感動了,連他自己都沒有給自己的女兒買一件東西呀!自然,這也不能怪他,每月42.5元工資,要負擔年邁的父母,要上學,要往來奔波於京津之間,還要花一筆錢去買膠卷、相紙——每月不到月底,他就囊空如洗了。學生們理解他,他感謝學生們。
畢業了。他主動要回原來的中學。雖然郊區。偏僻,離家遠。可是,他忘不了那些可愛又懂事的學生。
他回學校幹的第一件事是間闢了半間辦公室,釘框子,釘木板,糊紙,鑿眼……建起了一個洗像用的暗房。他也忘不了他的攝影。
他覺得他的生活艱苦,卻也充實而有樂趣。他是個樂天派。
可是。漸漸的,這種樂觀被銷蝕了。原來和他一起住宿的年輕老師,差不多一個個結了婚,生了小孩,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都要回家團聚,靜靜的校園裏只撇下了他一個人。他也只好回家。家,竟如此不經磨折,四年暫短的時光,窗戶便開始漏縫灌風,門塌了一角,房頃開始漏雨。終日不在家裏住,地上散發著一股發了黴的潮氣。桌上、床上,鋪滿厚厚的塵土……
他感到了孤獨。
女兒和他們一樣,在這兩地顛簸之中,艱辛之中,不知不覺地長大了。她長得像他,身材高高的,才一歲多,就快有一米的個頭了。
這一次相隔時間較長,他到火車站接她們娘兒倆。一下火車。就看到了他們。孩子似乎又長了一截。走近了,他張開雙臂要抱孩子。孩子卻張大一雙陌生的眼睛躲在媽媽的身後望著他。
「叫啊!」媽媽指著他。對孩子說。
孩子沈吟半天,叫了一聲:「叔叔!」
他和小房都湧起一股心酸。
一個月的探親假結束了。孩子和他熟了,親熱得「爸爸!爸爸」叫個不停。待要分別時,父女倆都顯得依依不舍。送她們母女倆上了火車,孩子死死抓住他的手,不讓他下車。他只好騙她:「爸爸去給你買糖!」孩子是多麽天真,相信了。松開了小手。可是,等他走下車剛,沒有去買糖,卻站在車窗底下。孩子明白上當了。伸出小手,拉著他的手,哇哇地哭開了。小房扳開孩子的手,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孩子,把後背留給了他。他看見小房的肩頭在微微抖動……啊!那抹不平的記憶,那永遠駛動的列車……
他開始分外思念妻子和女兒了,一下子,他竟覺得自己蒼老了許多。
學校裏沒有人願意值夜班,他主動承擔了全部夜班的任務。值兩個夜班,可以有一個倒休日攢起來。他積攢了一個多月,想去看望一下妻子和女兒。
領導好不容易批了他一個多月的假,讓他元旦前期末考試時趕回來。他給小房寫了一封信,小房回信讓他先等一等,她要去借房。每次去天津,她都要把房間先借好,寒暑假可以住在學校,平常日子就要借住親戚家。不知這一次,會在哪裏借到房子!「小房,小房,沒有房!」朋友們這樣淒情而又同情地說,小房只好苦笑。她是一個內向的人,有苦,嚼碎了,自己咽進肚裏。有淚,默默地自己吞進肚裏。
一天。兩天……慢慢地過去了。元旦到了。小房才來了一封信,講了許多別的,只是只字未提借房子和讓他去的事。他明白了。她有她的難處,一個人帶著孩子,已經不容易了。他不必責怪她。期末考試開始了。他也走不了。辛辛苦苦值夜班攢下來一個多月的假,沒在用,浪費了。
他這才開始意識到兩地分居的難處,他身上的浪漫氣質越來越被生活填平。他覺得應該認真地找人辦辦對調的事情。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肖復興。1947年出生。中國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滄州,現居北京。1963年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現今北大荒農墾)插隊知青,曾任《人民文學》雜誌社副主編,國務院新聞辦《中國網》專欄作家。當過大中小學教師,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已出版50余種書,曾多次獲全國及北京、上海地區優秀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