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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是一本打开的书,向人们敞开着平凡却意味无穷的故事。
——1986题记
(接上期)
長期營養不足,勞累過度的結果。一天半夜,她吐血了,孩子和丈夫都被驚醒。孩子害怕地問:「媽媽,你怎麽啦?」丈夫從書櫃裏找出醫療衛生手冊查看,還未來得及細瞧,她嘩嘩吐了半盆血。而且,大便開始出血。
她住進中醫醫院,診斷是胃出血。可是,10天後便血呈咖啡色,潛血不止。大夫懷疑是胃癌。輸血800CC,身體依然不見好轉。
全廠人都去看望她,丈夫帶著孩子也去看望她。孩子像媽媽一樣事事不甘落後,她畫的一幅畫獲得全國少年兒童繪畫比賽優秀獎,剛剛在美術館展出。她特地拿來獎狀和獎品——書包、顏料和調色盤,讓媽媽看。
她摸摸孩子的頭:「再給媽媽畫一張吧!」
孩子真聽話,伏在床上畫了一張。媽媽躺在病床上,緊緊摟住孩子。
丈夫看見,她哭了。她把夥伴們叫到身邊,一一交待著工作,而且要她們拿筆來記。顯然。一切她都知道了。
丈夫攙著她去做胃鏡造影檢查時,安慰她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僅僅是懷疑癌,沒有最後確診。」
誰都希望不是癌!可是,萬一呢?生活,哪一次不是把厄運留給她?哪一次留給過她幸運的意外呢?她從來不是幸運兒。
「推我到陽臺上看看吧!」她輕輕對丈夫說。
這裏是九樓陽臺,北京城盡收眼底。在腳下流動著光和影。顯得那麽富有生機。生活,是多麽美好,話著,是多麽美好!她忽然想起在北大荒時的初戀,禁不住擡頭望身旁的丈夫。
那時,他在隊裏餵豬,她已經是場部宣傳隊隊員了。聽說他是高三的高材生,領導派她請他為宣傳隊寫個節目。她到豬場找他,幫他挑食、挑水,忙乎了一天。他也沒答應,甚至她出門時都沒送她。漆黑的夜,露水打濕的小路,她險些落入泥塘。她真氣,又不甘心,第二天再去找他,卻怎麽也找不到,她失望了。幾天過後,她準備走的時候,他不知從哪兒蹦了出來,一下子交給她三個節目。
就在這時候,她悄悄地愛上他。她是個潑辣的姑娘,先給寫了封情書:
「……千言萬語不如從何說起,我既然這樣做了。就不會後悔……」
想到這裏,她問丈夫:「你現在後悔嗎?」
丈夫對她苦苦一笑:「後悔有什麽用?後悔我沒有好好管住你,你幹得太猛了!」
兩人不禁黯然神傷。
「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北京城了!」
「幹嘛說得這麽悲觀?不會的!你還記得那年咱們去演出,半路上。翻車的事嗎?剛下過雨,路滑,車翻進水溝裏。咱們一個個都成了落湯雞。不都沒事嗎?老天一直保佑著咱們呢!」
她哭了。這是安慰,不管結局如何,她不後悔。她幹什麽都不會後悔,不管是對了,還是錯了。錯了,留個教訓;對了,做個前進的路標。是改革的年代使她一個普遍的女人煥發了光彩,給了她一展身手的舞臺。短短幾年來,她的小小鳳凰毛織廠共生產了33萬件毛衣,為國家創造了843萬元的產值,純利潤206萬。她沒有白幹,沒有白辛苦,沒有給插過隊的老三屆丟臉!
生活,對於真誠地貢獻了青春,全身心投入到雖然渺小卻有意義的事業的人,是不會虧待的,一個多月的住院治療檢查,胃癌排除了。大家舒了一口氣,雖然身體還很虛弱,畢竟又有了新的希望。她又回到鳳凰毛織廠,當她的副廠長。她實在離不開這裏,正像她實在離不開丈夫和孩子一樣。
我再一次見到範佩莉時,她又染上肝炎。我對她說:「人到中年了,全身各器官零件趕不上年輕時好使,各種病容易找上門來,你還要多註意身體!」
她笑笑對我說:「女人四十歲上下是黃金時節,我還能再幹十年!」她的話充滿生活的力量和精氣神兒!
臨告別時,她頗動感情地對我說:「這就是咱們老三屆人的命!換上誰誰也得這樣……"
這句普通的話,讓我久久難忘,一想起來,總讓我心怦然而動。
3、剛回到北京時,他曾經想到過死…
他說:獻給北大荒的全部青春,收獲的不能僅僅是荊棘。
高建國40歲1966年屆高中畢業北京市監獄幹部
他叫高建國,我們共和國剛剛建立時起的名字。個子不高,瘦瘦的,顯得弱不禁風,像一片單薄的葉子。
1978年底。在北大荒好不容易接到回京的準遷證時,他的愛人還有十幾天就到了預產期。他們有了一個一歲的女兒北北,這是第二胎。他們真不願意再讓孩子生在北大荒。沒辦法,只好生在北大荒:竟是一對雙胞胎。
雙胞胎!會給他回京後帶來什麽好運嗎?沒有工作,沒有房子。妻子帶著剛落生不久的雙胞胎擠在娘家,白吃白喝。他帶著北北擠在自己父母家白吃白喝。統共20平方米的房子,爸爸、媽媽,妹妹擠在裏屋,他和弟弟管著北北睡在外屋。媽媽是個裹著小腳的家庭婦女,看看孫子、孫女滿堂,高興不叠,似乎忘卻了憂愁。父親退休了,卻早在他回京之前就在外面補差,在一個建築工地幹起了應該小夥子幹的壯工話。回家的第一個月,該給孩子們訂奶了。三個孩子三瓶奶呀,父家從衣袋裏掏出10元錢一張整票子,遞給他。他心裏真不是滋味!三十好幾,拖家帶口,自己已經成為父親了,還要手心朝上從父親手裏拿錢。那錢,是父親在工地上頂著日頭,摔下汗珠,泥裏、水裏、磚縫裏、腳手架下,掙出來的呀!他感到臉紅,錢沈甸甸的,壓手!
記得有一次從北大荒回來探親。那時,父親還沒有退休,每天下班要帶回家一捆鐵絲。吃完晚飯,戴上勞動布做的粗糙手套,拿起一個鐵錘,蹲在地上,叮叮當當砸起來,要把每一很鐵絲砸直。一斤可以掙1角7分錢。那一天,他帶領著幾個北大荒的朋友到家裏來玩。一進門,就看見父親彎曲著蝦米一樣蒼老的身子在砸著鐵絲,募地感到格外難堪,便埋怨父親:「爸爸,你砸它們幹什麽呀!」父親什麽話也沒有說,只是把鐵絲塞進床底下,把小屋的空間和安寧讓給了他們。第二天晚上,父親又砸起鐵絲來。他又對父親說:「爸爸。你砸它們幹什麽呀!」父親這回生氣了,扔下鐵絲對他講:「我知道你是怕你的父親砸鐵絲會給你潲色,臉上無光!不砸它們,你每次探親的路費,吃的、帶的錢從哪兒來?」
啊!可憐天下父母心。當時,他懂嗎?現在,他攥著這10塊錢,仿佛才真正懂得了一點點。
夏天到了。這是最難熬的季節。
妻子被分配到了一個工作,到汽車公司上班了。白天,他要到她父親家看那一對雙胞胎。人家一家五口人,弟妹兩人工作三班倒,白天總有人在家睡覺,小屋空間充分利用。姥爺又是患有肺氣腫,癱在床上下不了地。怕人家煩,怕吵人家睡覺,孩子一哭,他就抱起來哄。按下葫蘆起了瓢,這個剛不哭,那個又哭了。多少年沒長痱子了,這時候,他渾身長起痱子,紅紅的小疙瘩,像小毛毛蟲,癢得鉆心般難受……一直熬到晚上,妻子下班。把孩子交給妻子,他又跑回家接看看另一個孩子北北。自己的母親已經替他看了一天,夠累的了。弟弟下班了,妹妹下班了。兩個人都到了成親的時候,都還沒有成親。他明白為什麽沒有成親,他感到一切罪過都在自己。弟弟、妹妹卻總安慰自己,每次單位發的電影票,總要給自己:「你去散散心吧。我替你看孩子!」他真恨不得當著他們的面痛哭一場。當年,他穿著那件「國防加強特別綠」的棉大衣從北大荒回來,慷慨激昂講起北大荒的一切,他們是把自己當成英雄一樣看待呀!尤其是他入了黨,當上了黨委秘書,可以替場長、黨委書記指揮、調動麥收、豆收的時候,他們是把自己當做全家的驕傲呀!現在呢?
他成了全家的累贅,成了他們的包袱。
父親也回來了,拖著疲憊而蒼老的步子。吃飯了,全家人吃得汗流浹背。天太熱,屋太小。沒有電扇,孩子不聽話,總在踢騰,總在鬧。他急了,「啪」,給了一巴掌。「哇!」哭了。母親忙摟過孫子,說他:「孩子懂什麽?幹嘛打孩子呀?」他又跟母親頂起嘴來。母親掉眼淚了,父親把飯碗一摔。弟弟、妹妹悄悄溜出屋。當收拾完畢,給孩子洗完澡,哄孩子睡覺,他身上不知出了幾身汗。一家人在街上涼快得差不多了,回來悄悄爬上床睡覺了,他才有空閑跑到街上涼快一會兒。夜風真愜意!一到晚上,只有這一會工夫才是屬於他自己的。他流淚了,三十多歲男子漢的眼淚呀,愴然涕下,任夜風把它舔乾……
1968年的夏天。他報名去北大荒,沒有被批準。沒有告訴家裏一聲,背著一個簡單的書包,在夥伴們的掩護下,他輸偷擠上開往北大荒的火車。10點38分。多少人曾經在這個時刻,坐上列車,告別了北京城,馳過松花江,到達那塊神奇的,富有誘惑力的土地上呀!怕農場來招工的人發現,一上火車,他就鉆進廁所,解下皮帶拴死門。夥伴們從窗口遞給他食物和水。一天兩宿,到達佳木斯。北大荒的第一個不眠之夜呀,他為自己的勝利激動過,憧憬過,寫下過幼稚卻也美麗的詩句……
啊?那時候,去北大荒究竟為了什麽?今天,回到北京,又是為了什麽?當時,一腔熱血,難道就換來這殘缺不全的生活嗎?就是為了這三個孩子而操勞奔波嗎7要房子沒房子,要工作沒工作,和妻子團聚的的生存空間都沒有,雖然近在咫尺,卻像遠隔天涯,誰來管我們?
一時間,煩躁和郁悶堵塞在胸口,後背又冒出汗來。他竟然湧出輕生的念頭:這樣話著,真不如死了!
這樣沈悶的心情,一連彌漫好幾天。每天晚上孩子睡著,一家老小都回屋歇著了,院門口便只剩下他和一位老大爺。一連幾天,老大爺都是等他回屋睡覺了,才抄起小板凳走進院,似乎,他內心的秘密,老爺子全知道了。一天晚上,他楞楞地坐在門口不動窩,老爺子也不動窩,一老一少沈默許久。老爺子嘆了一口氣,對他說:「建國啊,別那麽想不開!千萬別想不開!你還年輕,又是『老三屆』,別光著眼面前,將來國家還得用著你們,指望著你們……」他的眼淚立刻湧上來,心裏溫暖起來。他怎麽竟然想起死來呢!他的腦子裏籠罩著一片濛濛的迷霧,想起了許多……
夏天,在北大荒一尺多深的泥水裏割麥子。跌倒了,又爬起來;冬天,在完達山伐木,用斧子劈開凍饅頭,架在熊熊的篝火上烤著吃……
修二撫公路。那是通向撫遠三角洲的惟一一條公路。那是他和無數夥伴用青春的熱情和汗水鋪築出來的。至今。那裏留下了一條緞帶般金色的路。路旁,還有為它犧牲的同誌的方尖碑。啊!那時候。蚊子、小咬霧一樣撲來,沙子、石塊瀑布一樣瀉下……小米粥上浮動著一層淹死的蚊子一……喝著從樺樹皮裏製下來的一滴滴清亮的水珠……
一切,如今換回來的是什麽呢?那是他們的青春、理想乃至生命呀!今天,該做如何的估價?在這些個難以成眠的夏夜,他的腦子裏紛亂如雲。馳過這些往事和迷惑不解的疑團,他問這漠漠夜空,也問自己的心。
有一年的夏天,他和一個夥伴心血來潮,想去闖一闖雁窩島。提起北大荒,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雁窩島。1958年,10萬轉業官兵開進那裏,那裏便成為了北大荒的一顆明珠,而向世界閃爍看璀璨的光彩。只是沒有路,沒有橋,隔著曲曲彎彎的撓力河和一片危險的飄筏甸子。去雁窩島,要有一點探險精神。他們去了,先蹚水到落馬湖,那裏有隊裏打魚的一個魚梁子。睡了一宿,逮了21個跳蚤。啊,那時候,他是一種什麽樣的情致呀!第二天清早。他們劃船到了雁窩島,看見了董必武為雁窩島的題詞,高高地懸掛在農場的禮堂上;看見了為雁窩島開發建設壯烈犧牲的烈士紀念碑。那個拖拉機手,為了取回拖拉機零件,在回島的路上突然遇到暴雨,河水上漲,他背著零件,遊泳過河時,怎麽也舍不得丟下零件,沈重的零件墜下了他的身體……啊!他怎麽也忘不了這位拖拉機手,他曾經為他流下過眼淚。
從雁窩島回來時,又來魚梁子,天黑了。他們蹚著水往隊裏走去的時候。飄筏甸子眨著誘惑的眼睛,一步失足,他落進去了,泥水立刻淹沒到胸口。
「別動!」是打魚人跑過來,救起了他。帶著他們一步一步,踩著清涼沁人的湖水,向遠處一片眨動著的燈火走去……
為了什麽?一切為了什麽呀?險些搭上一條命!而當時,他卻還為自己的壯觀探險而自豪,寫下了這樣慷慨的詩句:「飛舟撓力河,初臨雁窩島。霞紅心亦紅,水遙情更遙。完達低,青河淺,麥海小。縱有萬裏白紙。難把壯誌描……」如今,這一切哪裏去了?難道隨著38萬知青大返城,統統飄逝得一乾二凈?
當他想到這裏的時候,心裏禁不住怦然而動。為什麽要死?為什麽想到死?石頭扔進水裏,還能聽個響聲呢!我們把青春都獻給了北大荒,竟然連個回聲都沒有?世界上什麽都不會是永恒的,一切困難也都是暫時的,自己為什麽忽然被這暫時的困難所壓倒呢?他為自己一時的軟弱而羞愧。
他感謝北大荒,他知道北大荒救了他。他灑給北大荒那麽多汗水,獻給北大荒全部青春,收獲的並不僅僅是荊棘。在那個艱苦特殊的環境中,把人磨練出一種驚人的毅力。這種毅力,僅僅說是吃苦耐勞是不夠的,那是經得起打擊甚至摧殘的一種精神,是一種處於劣境下仍然奮發向上的精神,是一種在北大荒本應有作為而未能實現、依然顧強抗爭向前的精神。這是北大荒所給予的。雖然交織著血與淚的痛苦,卻是得天獨厚的。
他覺得自己真正走向成熟,像一個攜妻帶子、肩負重荷而遠踏征程的男子漢了!
街道招工考試了。他抱著孩子溫習功課。孩子困了,睡著了,他也倒在孩子的頭上,睡著了。全家人都為他祝願。街道上150名知青,他考了第13名。他可去電視大學管總務,他卻選擇了到北京監獄去當工人。監獄!這名字好嚇人喲!他知道工人總比在事業單位多一點兒工資和獎金。第二年10月,九三學社和司法局聯合舉辦的北京市法律夜大學招生,他報名了。希望,對於人可以破滅一次、兩次,甚至更多次,卻不可能永遠破滅下去。生活對於不悲觀消沈者,總要尋找機緣,沖他招手。
他考取了,他畢竟是六六屆老高中畢業生。當他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短暫的激動過後,他馬上想到了孩子。要去上學,一週兩個夜晚,兩個半天,一系列正規大學課程。最讓人頭疼的是外語,早就遺忘在遠遠的北大荒了,要想把一個個單詞撿回來,難吶!無疑,時間只會更加緊張。三個孩子,讓媽媽帶一個,妻子帶一個,夠意思的了。剩下的一個孩子一定送進幼兒園整托,才能緩沖一下壓力。現在,孩子入托成了老大難,沒點後門、關係,只能處處碰壁。他已經碰了好幾次壁。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肖復興。1947年出生。中國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滄州,現居北京。1963年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現今北大荒農墾)插隊知青,曾任《人民文學》雜誌社副主編,國務院新聞辦《中國網》專欄作家。當過大中小學教師,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已出版50余種書,曾多次獲全國及北京、上海地區優秀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