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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在美國,他分外想念北大荒……
他說:在這異國土地上,我跑了二十四個城市。我馬不停蹄,我沒有玩。
戴建平41歲1966年高中畢業北京市天壇醫院醫士
舷窗外馳過茫茫雲海,飛機在萬米天空之上。飛行得極其平穩。此行何去?
「此行何去?贛江風雪彌漫處。」這是1967年12月6日,戴建平去北大荒時,和夥伴們寫下的傳單,在列車上散發,在那鑼鼓喧天的北京站。在那披紅掛彩的列車上。那時,他是多麽激動!他自以為是在投身一場如父輩一樣偉大的革命。革命,在當時是一個多麽富有誘感力的字眼!
小時候,他夢想過蔚藍的大海。上中學。他希望考取大連海運學院。高中畢業的前夕,解放軍藝術學院招生,到學校來物色人,看中了他:個高,魁梧,適合舞臺上演將軍。他便放棄了大連海運學院,而報考了軍藝。這是革命的需要嘛。正等著發榜,文化大革命來了。上山下鄉了,這也是一場革命。盡管母親不同意他到北大荒那麽遠的地方去,哭得格外傷心,而且親自跑到學校要求留下來,學校也同意了。因為他是戴家九世單傳,惟一的孩子呀!可是,他還是踏上了北去的列車。車快開了,他把頭探出車窗,向送行的朋友們揮著手。那時,他的心情是壯闊的。對於未來,迎接他的命運雖然還是朦朦朧朧的,他卻自信是要去幹一番事業的。突然,他看見自己的老父親跌跌撞撞地擠過人群,向他撲來。
父親是原來同仁醫院的院長,現在下臺了,趕到門診看病,監督改造。為了送兒子。開始請假未被批準,老頭哭了。後來,終於批了。來了,見到兒子時,和兒子一樣高興。他哪裏知道當列車馳向那風雪彌漫的北大荒時,老頭兒回到家後,哭了。
北大荒迎接了他,那是真正的風雪彌漫。大煙泡一刮,鋪天蓋地地卷來,像飛騰著萬條銀龍,乾冷、乾冷得塑料皮掉在地上都摔破了。可是,他依然覺得四周這一片北國風光,引起他無限美好的遐想。正是夜晚,沿河一排背凍士修路的農場職工,一人打著一盞紅燈籠,遠遠就看見一閃一閃,像眨著深情而富有魅力的眼睛,更使他和夥件們激動不已。開始,他們誰也沒有著出遠處閃動是紅燈籠。都猜測著,充滿極大的樂趣。啊!四周一片皚皚白雪,那閃爍不定。飄急無形的紅光,宛若一幢童話中最美麗的畫面,令他們心蕩神馳。
此刻,戴建平再沒有這種心境,那屬於年輕人的幼椎和飄逝歲月的狂熱,已如大潮退去了。坐在飛機裏,倚在松軟的椅背上,望著舷窗外飛騰如雪的雲霧,他平靜得如一尊雕塑。
這是1979年11月。他要到美國哈佛大學麻省總院放射科留學進修。他是北京天壇醫院神經放射科的醫士。
他是自費留學的,在紐約有他家的一位親戚,答應他來時替他安排好房子,而且給他3000美金作為援助。飛機自香港飛行了20多小時,從阿拉斯加進境,在紐約機場降落之後,他的親戚來接他,卻只給了他500美金。而且說是「借你先用"。至於房子,連提也沒提。
他感到一種悲涼。他自己從國內僅帶來400美金,加起來900美金,在美國住一個最差的地方,每月要支付房費200美金。飯費100美金。也就是說,他最多只能維持三個月的生活。他只好自力更生。
波士頓座落在大西洋美麗的海濱,是座古老的文化城。全城人口只有79多萬,沒有那麽多的大工業、商業的汙染和喧鬧。波士頓灣海水盈盈,查士斯河從城中穿過,宛若一條銀色的飄帶纏繞在城市的腰間。他在城中城,一個叫中國城的較為破落的地方,找到一個華人開的飯館,叫做」獨一處」,去端盤子。沒有正式工資,只靠小費的收入。
雖然,這在美國並不算什麽。連洛克菲勒的兒子都端過盤子,他們從小就養成自立的習慣。可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長大的他,開始卻不大習慣,有些靦腆。端盤子的姿式也極其別扭。而且,他的英文說得也不好。雖然在北京,醫院每年有三個月的放射假。他從不休一天,一直堅持自修英語,但依然比較差。櫃臺上光酒就有130多種,五顏六色。溢彩流光,他叫不上它們的名字。
遠離祖國的親人。生活逼迫他就要獨自一人在異國的土地上闖蕩。每天下課之後,晚上9點到夜裏2點,他到「獨一處」來端盤子。3點鐘回到宿舍睡覺,早晨8點爬起,9點到校上課,像鐘表一樣準時而單調、枯燥。節奏緊張,頻率如快,他自己也像上足了發條的鐘表,一天不停地疲於奔命。
這算不得什麽!在北大荒時,他在連隊的食堂裏幹過話兒。那裏比這裏不艱苦?凍蘿蔔、凍土豆,粗粗的壓面杠子,使足全身力氣壓面,發面。打水,井臺上結上厚厚的、滑滑的冰,只露出一個小小的像火山口一樣的井口。悠呀,悠呀,悠半天繩子,凍紅了手,才打了半桶水……墨水瓶做的煤油燈。熏得鼻子、耳朵黑乎乎的。有虱子,有眺蚤,有臭蟲,…睡在二層鋪上,站起來脫衣服,一不留神,頭就紮進頂棚裏面…大冷天,他敢和夥伴打賭,光著脊梁在外面跑一圈,讓北大荒的朔風吹紅他粗壯的肌膚……春天,到林裏伐木。田野裏上面是水,下面是冰,拖拉機像戰艦飛起。甩在身後一簇簇如雪的浪花。喝著雪水,吃著帶冰茬兒的饅頭,用鐵鍬烙餅,幾天幾夜不睡覺,連軸幹……
經過了那些歲月的艱苦,他覺得自己應該格外堅強而不可摧。對比美國人,他覺得他們顯得格外嬌氣呢。
他自己也萬萬沒有想到,在他踏進異國他鄉一開始困難向他襲來的時刻,北大荒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他的心中,而且竟然起了那麽大的支撐作用。他詛咒過北大荒呢,他曾要自己忘掉過它。可是,他忘不掉!記憶,就組成了他已經構成的人生。哪怕事記憶不愉快也好,艱辛也好,卻都是他付出的汗水和心血、青春和理解啊!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那段已往的歷史,他已知道此時此刻,在這遠離大陸的大西洋彼岸,在這燈紅酒綠穿梭般端盤子中間,在這暈沈沈,拖著鉛重的步子回到住處倒下睡覺的夢中,他覺得北大荒顯得對他格外親近……
端了半年盤子,他的英語會話大有長進。他的小費收入可以維持整整一年的費用。他的體重下降了20多斤。
他不幹了,錢夠花一年的了,他要抓緊時間學習了。一寸光陰一寸金,他這才真正理解中國這句古老的諺語。他格外珍惜這段時間,他的這段時間就是用自己勞動換來的錢買的呀!
他的父親給他來信了,告誡他:「知識是學不完的。不要死讀書。這次出國主要是開闊你的眼界。要知道更多新的東西。多看多了解。帶回國以後再消化……
父親1939年在美國聖約翰大學畢業,1951年從底特律回國。曾經冒著炮火硝煙到朝鮮戰場慰問過誌願軍。一個愛國的知識分子!仿佛一直到現在,踏在了父親年輕時曾經求學過的土地,他才真正理解了父親。當年,他去北大荒,是要和父親劃清界限呀!
頭一次從北大荒回北京。那時,他是何等戰績輝煌呀!他當上了農工排的排長,學毛著的積極分子,是特地回來接收下一批知青的呀!他儼然如一個得勝回朝的將軍,剛剛回到家裏,他就被醫院的造反派叫去了。一間黑黝黝的小屋,沒有燈,看不清對方的臉。人們在怒吼,要他揭發父親的罪行。他沒有看到父親,父親已經到門頭溝勞改隊勞動改造,那時候,他理解父親嗎?
當他要離開北京。返回北大荒時,告別滿目淒涼的家。家早被抄了,全家搬到這間陌生而窄小的屋子,沙發摞起來,無處可放。書籍疊滿床頭。一片頹敗,像北大荒的荒草甸子。他一走,小屋裏只撂下年邁的父母,陪伴他們的只有孤燈冷壁和漫漫長夜。那時,他理解父親嗎?
現在,他才真正理解。他去北大荒,犧牲了自己寶費的青春,而父母的犧牲則是更大的、無言的、深沈的。如今,父親沒有責怪他的幼稚和天真。把他送到美國留學。他理解父親的愛和心意。
無疑,父親的治學方法對他起著指導作用。第一個月領來的小費收入加在一起。他先買回一架佳能照相機,麻省總院神經放射科的資料、病歷、照片堆積如山,他先後照了8000多張幻燈片。後來,他又發現醫院裏有三臺影印機。許多書買不起。他便連夜在那裏影印。沈甸甸的幻燈片和影印資料裝滿皮箱,那是他最寶貴的財富。
北美神經放射主席塔瓦諾斯,號稱神經放射之父,是他的老師。他親呢地稱他為戴瓦諾斯:「咱們是一個姓呢!」塔瓦諾斯很喜歡他。給狗做介入性或幹涉性放射學的實驗。很多美國學生不願幹。尤其是要耽誤許多晚上和休息日,他們去跳舞了。他留下來,從狗的麻醉開始,一直到實驗完成。累,髒,他學到了本領,將要正式給一位黎巴嫩人做手術時,許多美國學生要求上手術臺了。可是塔瓦諾斯只允許他當助手,上了手術臺。美國學生有意見,找到塔瓦諾斯:「為什麽總用戴建平而不用我們?」「你們平常不來!現在想幹了?不行!」塔瓦諾斯回答都很乾脆。老教授對人一視同仁。
他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艱苦學習一年。他成績優秀,並且獲得下一年的獎學金,每月400美金。他再不必去飯店端盤子了。
和戴建平同在麻省學院的一位姓李同學。是臺灣榮民總院的醫生。他們同住一宿舍,同一課堂學習神經放射,又是同歲。他很佩服戴建平的刻苦好學。自然。常常和他交談,言談話語止不住有所流露。
這算得了什麽呢?你知道嗎?在北大荒,我扛過麻袋,180斤的麻袋,扛著邁上三級顫顫悠悠的跳板。那是什麽勁頭?比起那時吃的苦。這樣的條件,我只能珍視。戴建平很想和他講講這些,可是,他沒講。他不會理解我們到北大荒的這段特殊的、悲喜交加的經歷的。
榮民總院的院長來到麻省總院後,大概聽到他的介紹。對戴建平格外感興趣。年輕有為。刻苦好學,誰都喜歡的。
「你在大陸上每月工資多少錢?」他這樣間。
多少錢?每月48元。戴建平沒有回答。
「到我們醫院來吧,我每月給你6000美金的工資。」
戴建平笑了,他太不了解人了。
當年,那最艱難的時刻。啊!他現在都不知自己怎麽會有那麽大的毅力熬過來的!他抱著真誠的背叛家庭的願望去的北大荒,幻想那裏有一片凈土。最後,也沒逃個乾凈。他被打成所謂「小集團」的分子。被30多個連隊骨幹圍在中間批鬥,
「你們有沒有反動組織?」
「國民黨從臺灣打過來,你肯定是要投降的!」他受到這些令人不能容忍的訪問。他發怒,他反駁,他拍桌子。最後,折磨得他精疲力盡。
他病倒了。幾輩人家傳世醫,他懂得自己患的是肝炎。可是,仍然讓他到田裏割麥子。正是大雨季節,麥子全部被淹,田裏一片泥濘。好心的老職工讓他在拖拉機駛過的鏈軌道上割麥,可以乾一些,而他們自己踏在泥水當中。他暈倒在泥濘的麥田裏。大家截住一輛拉石頭的汽車。把他送到醫院。當同學送他回北京治病時,他渾身軟得像棉花。只覺得走路輕飄飄,天地之間在旋轉。正趕上「十·一」前夕,火車站相當擠,根本上不去車。是同學撥開人群大聲叫道:「我們是珍寶島下來的傷員,誰敢不讓我們上車?」
慷慨激昂而去,落魄困窘而歸。他回到家裏,養好了病。他開始厭惡北大荒了。雖然,那裏的房子是他和夥伴親手蓋成,那裏的麥子是他和夥作們親手種的。可是。他厭惡。不僅厭惡北大荒。而且厭惡整個「四人幫」統治下的中國。當形勢好轉,父親返回單位出國成風之際,父親曾經對他這樣說過:「我們戴家三代人在美國留學,惟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淪落為美國籍,一直都還是在為中國人服務。」他明白父親這番話意味著什麽。
啊!此刻,北大荒那風雨泥濘,也化成了一縷溫馨的夢。而父親對他說的話,像是一道警醒的閃電,又照亮在他的心頭。
「謝謝!榮民總院是個有名的大醫院,我要去的,等到全國統一的時候。」他這樣回答了那位院長。
第二年暑假,戴建平自費到紐約州立大學、哥倫比亞大學、華盛頓醫院和賓州神經放射科參觀學習。他聽從父親的諄諄教誨:多看、多了解,把更多的東西帶回祖國。各家大學和醫院各有特點,他博采眾家之長。
10月份,剛剛開學不久。塔瓦諾斯要帶他去芝加哥參加北美神經放射學會。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北美神經放射的專家名流將在那裏濟濟一堂,群星燦爛。
要訂購飛機票時,戴建平對教授講:「我想坐汽車去芝加哥。」
「為什麽呢?」
「飛機票400多元。坐汽車要300多元,可以省些錢。另外,我還可以沿途多看幾家醫院。」
當汽車載他奔馳在美國北部一片鋪金疊翠的原野上時,他覺得自己恍惚又飛在北大荒那塊甩手無邊的原野上。真像。太像了!生活中,刻骨銘心的地方,總會在相似的地方突然跳人眼簾,勾起他無限的鄉戀情思。他先到紐約州羅徹斯特大學神經放射醫院,那裏有正電子掃描機,有11臺最新的CT計算機斷層。
他又到克利弗蘭臨床中心,那裏有數學減法造影。
他接著來到芝加哥兒童醫院,那裏有他敬重的放射部主任,這次北美神經放射學會執行主席湯姆教授。年齡僅比他大兩歲。
湯姆和當醫生的愛人離婚,孤身一人在他的放射王國中徜徉,每天早上7點上班,夜裏11點下班,中午只帶一包軟糖,外帶喝一點咖啡。也許,正是這種事業上銳意進取的刻苦精神,使中美兩位年輕人走到一起。晚上,戴建平到湯姆家,看他替自己放映幻燈,講解她的神經放射那鞭辟人裏的見解之後,在共進晚餐的飯桌上,戴建平向他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你的關於神經放射的論文,我都拜讀過,你的文章為什麽總和別人不一樣,而且在臨床上具有特別實用的價值?「
湯姆沈吟片刻,這樣回答。「第一,重視我自己的誤診病歷,錯誤教育了我;第二,追溯歷史,30年代大體病理所見,回過頭看一些基礎的書籍;第三,註重解剖基礎,每天堅持搞解剖。有一天晚上11點多我還在搞解剖,看門人偷屍差點沒打死我……」說到這,他笑了笑,那一段精彩的遇險故事便化入這淡淡一笑之中。
這次北美神經放射學會會議結束,他來到底特律父親當年呆過的醫院,站在那綠蔭如蓋的醫院花園中,站在靜謐又充滿神奇的醫院走廊裏,他的心格外起伏不平。他似乎看見了當年父親在這裏學習的影子。臨風懷想,父親這幾十年所走過的道路,那對祖國一往情深的赤誠熱血,如今激蕩在他的心中。兩年來,在美國這塊異國土地上。他馬不停蹄,曾經到過24個城市。他沒有玩。他對得起自己這一輩子,也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肖復興。1947年出生。中國著名作家,原籍河北滄州,現居北京。1963年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現今北大荒農墾)插隊知青,曾任《人民文學》雜誌社副主編,國務院新聞辦《中國網》專欄作家。當過大中小學教師,曾任《小說選刊》副主編,已出版50余種書,曾多次獲全國及北京、上海地區優秀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