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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1970年我被下放到黑龍江省呼瑪縣農村的一個生產大隊插隊,與蘇聯隔江相望,不僅對岸的哨所、軍營、車輛、人員走動看的清清楚楚,順風的時候連對岸的人說話也能聽見。到這裏來插隊也是自己自願報名的結果。當時雖說是“一片紅”,中學畢業生都要去農村,我不選軍墾農場或離上海近的安徽、江西的重要原因便是只有呼瑪縣是真正的“反修前線”,和蘇聯只有一江之隔,1969年珍寶島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後,我的一些朋友們已經去那裏插隊,他們用白樺樹皮寫的充滿激情的來信也使我蠢蠢欲動,想到那邊去扛槍打仗,保衛祖國。
1970年4月15日,我們在夾道歡送的鑼鼓聲中,從集合點交通大學出發,經過淮海路、西藏路,在彭浦火車站乘上專列,帶著藤條帽和口罩的工人民兵手拉手在月臺上組成一條保衛線,奮力抵擋著沖向我們揮手告別的家長親友的人群,高音喇叭中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巨響也蓋不住火車啟動那瞬間爆發出來的哭泣聲,我們則在啜泣中向黑龍江挺進。
在出發前我們被告知和黎明、五原中學的一批畢業生一起被分配到金山公社三間房生產隊,心情十分沮喪,倒不是嫌三間房這個地名露了窮相,而是因為看了地圖,三間房是在公路邊上。我們馬上提出申請要去靠近江邊的生產隊插隊,到了塔河下車後不久,上級居然同意了我們的要求,就地把我們轉到黑龍江邊的察哈彥插隊。4月22日晚10點多,行進在大森林中的我們忽然看到在前方上空接連升起幾發紅綠色信號彈,隨後又看到月光下蜿蜒冰封的黑龍江時,心情十分激動,到中蘇邊境了!
中蘇邊境上的八年的土插隊生活留下了不少令人難忘的故事和奇聞逸事,中蘇兩國的邊境衝突的餘波,文化大革命後期的國內政治風雲的變幻,作為一個普通知青的我都有過體驗,因為和許多以知青為題材的小說還有些不同,現在挖掘出來與各位朋友以及下一輩的孩子們共用。信不信由你,也不要對號入座,如有巧合,純屬偶然。故事就是故事,不是歷史。
一、吳八老島的衝突
一談到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很多人都知道烏蘇裏江上的珍寶島,其實同時在黑龍江上還有個吳八老島,也是中蘇激烈衝突的一個熱點,只是沒有發展到大規模的軍事衝突的程度罷了。我插隊的察哈彥離吳八老島只有百里多地,因此剛到那裏,老知青和老鄉們便給我們講了一些圍繞著這個島中蘇衝突的故事。當時有首叫“手握一杆鋼槍” 的歌曲據說最初就是從這裏唱出的,後來被編進一本叫《革命歌曲》的書時,則把“我守衛在吳八老島上”改成“我守衛在祖國的邊防線上”。
吳八老島位於黑龍江省呼瑪縣鷗浦三合村境內黑龍江主航道中國一側,理所當然是中國的領土。島上雖說沒有金礦和石油,但是在中蘇友好的蜜月時期,蘇方人員經常上島打草砍伐樹木,中方也不加以阻撓。好比是鄰居偶爾用一下你的東西,在關係好的時候你根本不會在乎。這就給蘇方在以後視吳八老島為蘇聯領土留下了隱患。我所在的生產隊附近的一個小島也是因為過去默認蘇方人員上島打草砍樹後來引起了糾紛。
中蘇關係交惡以後,據說蘇聯軍人從1968年夏天首先開始在島上挑起衝突,不准中國邊民上島。記得當年中國的一部紀錄片上曾經有過蘇聯軍人在島上把中國漁民趕得四處亂跑的場面。新華社還專門發過幾張照片以揭露“新沙皇”在吳八老島地區的侵略行為,一張是全副武裝的蘇軍在一名校官兩名尉官的指揮下,站在島上用長棍阻擋在小船上的我邊民上岸;一張是我邊民坐在島上休息,頭頂上有一架直蘇軍直升飛機在盤旋。(有興趣的朋友只要翻一下1969年3月至6月的人民日報大概就能找到這些照片。)聽當地人講,當時蘇聯軍人身材高大,訓練有素,執槍持棒,而中國的邊民當然也算是民兵赤手空拳,開始因為聽從上級的命令,要有理,有利,有節,不准打對方人員,不許未經批准隨便以血還血,以牙還牙,所以民兵只有挨打受氣的份,沒有還手的權利,吃了很多虧。和報紙上所說的我方總是大嬴家完全不同。有一次,有位民兵見到自己的好友被幾名蘇聯軍人打得頭破血流,怒氣衝天,實在忍無可忍,從船上抄起一根船漿,沖上島去,一下子把一名蘇軍士兵打得昏死過去,結果回來還受了批評。
1968年冬天(?)蘇軍開始阻擋中國的客車在吳八老島外側主航道上行駛(黑龍江夏天行船,冬天冰雪封江,大江便是天然的公路),中國人當然要據理力爭,不肯從吳八老島內側行駛,因為這樣一來無疑是承認蘇聯對吳八老島的領土要求。於是雙方人員便在江面上發生對峙和衝突,從吵吵鬧鬧到推推碰碰,乃至大打出手。最初中國人老吃虧,給蘇聯軍人打得頭破血流,無招架之力。蘇軍一名中尉常是現場指揮,據說棉手套裏藏有鐵器,有一回一巴掌就把我方的一名人員打昏過去,從此留下腦震盪後遺症。他打過人後,馬上回到蘇軍人員保護圈中,趾高氣揚,令我方人員恨之入骨又無可奈何。久之,我方的上級也覺得老是挨打有損士氣,如此如此調遣一番。
不久又有一輛我方的汽車在吳八老島外側江面上受阻,車上下來的我方人員與蘇軍開始爭吵,當然都是老百姓裝束(一般來講,解放軍是不准參加這種鬥毆的,只能在岸邊觀望保護,據說是怕被蘇軍抓去,查明身份,引起直接的軍事衝突)。蘇軍中尉於是指揮手下人員揮舞大棒大打出手,中國人員也如以往一樣被追的如鳥獸四處散開,他正得意之時,忽然有幾位似作逃避狀的中國老百姓一下子都奔到了他的面前,中尉還沒有出手便被一個中國人狠命地摔倒在地,另外幾名中國人上去又是接著幾下猛打,還有人拿起從蘇軍手裏搶來的大棒對準他的腿部和腰部猛擊,一切都發生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內,等其他蘇軍士兵跑過來時,這幾位中國人頻頻出手,把沖上來的蘇軍一個個摔倒在地,不慌不忙地跑回到中國人員中去了。據說當時蘇軍士兵都給鎮住了,因為過去蘇軍在和中國老百姓的衝突中一向是占上風,從來沒有看到過中國老百姓有如此高強的本事,不知中國是否是把特殊部隊的軍人改裝派上來動真格的,加之現場指揮被中國人打昏在地,所以沒有人再敢沖上來繼續鬥毆,只好灰溜溜地抬著不省人事的中尉回到蘇方一側去了。中國汽車順利地從島外側的主航道上通過。從此以後,好長一段時期,這一段江面上的衝突少了許多……(1996年寫的這段故事全憑記憶中青少年時期聽來的傳說,2002年12月在網上看到徐焰在“1969年中蘇邊界的武裝衝突”中談到“1967年夏天,蘇邊防軍及其阿穆爾河(蘇聯對黑龍江的稱呼)分艦隊的人員又一再登上黑龍江主航道中心線中國一側的吳八老島,毆打和驅趕過去歷來在島上耕種的中國邊民。根據中共中央的決定,在附近駐軍和民兵的組織下,同年秋天以群眾鬥爭的方式出面,以棍棒對強行闖入吳八老島的蘇軍進行還擊,終於將蘇軍趕出島去”。2003年內部出版的《呼瑪縣知青風雲錄》中也有參與1967和1968年用棍棒將蘇軍趕出吳八老島的呼瑪知青的回憶。2003年在網路上看到一篇薩蘇寫的“中國摔跤選手在珍寶島的戰鬥”,據說是這場戰鬥親身經歷者的敘說,和我故事的情節大體相同。)
事後據稱,這次特意要從吳八老島外側江面上通過的中國汽車上的那幾位出手不凡的老百姓是專門從省內各處調來的摔跤和柔道運動員,上級給他們的指示是不和蘇軍士兵糾纏,專打那位經常出面指揮打中國人的蘇軍中尉,這叫擒賊先擒王;還給他們放蘇聯軍人無理毆打我國邊境居民的紀錄片,看各種照片,激起運動員的民族恨,幸好上級最後還沒有忘記提醒他們當時中央三申五令的“三有”(有理,有利,有節)“十六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對蘇鬥爭方針,決不允許打出人命來,這就使蘇軍中尉在這幾位彪形大漢的痛打之下不至於喪命。
那位蘇軍中尉從此再也沒在吳八老島上出現過。但據人說,他又在珍寶島上多次指揮蘇軍人員向我方挑釁,最後在1969年3月2日珍寶島中蘇邊境武裝衝突中被我軍擊斃。記得在當時的新華社記者內部報導中出現的瘸腿上尉便是此公。這也許是命中註定吧。閻王老子要找你,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1969年3月2日,15日在珍寶島上發生中蘇邊境大規模的武裝衝突,蘇軍出動了坦克和重炮,炮火把我縱深的公路打了個稀八爛,運輸車輛完全不能通行。但我軍靠人海戰術,把彈藥運上了前線。最後把珍寶島牢牢控制在手中,總算讓蘇聯人吃了一回虧。
一輛蘇軍最新穎的T-72型坦克也被擊毀在中國境內的次航道上,蘇軍幾次反攻想把它拖回蘇聯境內未逞,無可奈何用重炮對其猛轟,最後將周圍冰塊炸碎,坦克殘骸落入黑龍江中。被中國潛水夫拖上岸,送到北京軍事博物館內展覽。
此後,在吳八老島對岸的蘇軍也許怕與我軍發生直接衝突,加上黑龍江已經開化,上島的進退也不容易,改用直升飛機在島上盤旋,耀武揚威。但從5月12日起,經常用輕重機槍向島上射擊,威脅我方上島生產人員的生命安全,有時子彈也飛到三合村來,氣焰十分囂張。上級領導要求三合站的邊防部隊和民兵迅速組成聯合巡邏隊,上島行使主權。當時已有知青來三合站插隊,得此消息,紛紛寫血書要求上島。經上級再三考慮,最後決定知青,民兵都不上島,改由解放軍邊防部隊官兵五人組成巡邏隊上島。出發前,開了軍民誓師大會,群情激昂,巡邏官兵的代表也發言表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堅決走出國威和軍威來,走完全部的巡邏路線,完全是敢死隊的氣慨,令人敬佩。
1969年5月15日下午1時許,五名官兵身穿嶄新的綠軍裝昂首闊步登上了吳八老島。最初的五分鐘,對岸的蘇軍也進入了戒備狀態,但沒有象往常那樣開槍警告。因為中國軍隊自珍寶島中蘇邊境武裝衝突後,還沒有在白天如此大模大樣上島巡邏過,我方岸邊站著和隱蔽著的知青,民兵和軍人都為之興高采烈,還有人高呼“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之類的口號,不過馬上被人喝令不准出聲。誰知忽然對岸山上蘇軍隱蔽點中終於傳來了令人擔心的槍聲,開始蘇軍還只是往空中開槍,見我軍巡邏官兵還是一副大無畏的樣子在島上行走,便用機槍向對準吳八老島上巡邏隊必走的一塊平地掃射,子彈越射越低,可以說把我軍巡邏隊前進的道路完全封鎖住了。我軍巡邏隊隊員也不再昂首闊步了,開始借著島上的小樹灌木叢之類的隱蔽物來保護自己繼續前進,後來在那塊平地前不得不止步而隱蔽起來。岸邊的中方軍民看到巡邏隊受阻於蘇軍的槍林彈雨,紛紛要求上級下令開槍還擊,保護我巡邏隊執行正常的巡邏任務。誰知現場總指揮,好像是一位團長說上級有命令,決不能把一顆子彈射到蘇聯領土上,這是絕對不准違反的軍令。眼看巡邏隊官兵在蘇軍的機槍子彈的威脅下進不得,有生命危險,又退不得,大概怕丟中國人的臉,違背自己的誓言,再說當時我巡邏隊也沒配備對話器之類的通訊裝備,那怕上級要他們馬上撤退也無法知曉。十幾分鐘後,岸上的我方軍民看到巡邏隊在一片槍聲中開始匍匐前進,爬爬停停,不一會兒,前四名隊員已通過封鎖線,進入一片小樹林,但是最後的一名隊員稍稍貓腰爬了幾步,一個踉跚挺了下腰就趴下再也不動彈了,很明顯他是中彈負重傷了,其他隊員不畏犧牲把他拖到了隱蔽地帶。岸上我方軍民不禁義憤填膺,有人號啕大哭,再次請求還擊。那位團長也熱淚盈眶,他說我也有槍有炮,跟你們一樣想打,但沒上級的命令,我是一顆子彈都不能放的,軍區已下令停止一切軍事行動。
雖然已經打倒了中國邊防軍,對過蘇軍仍不甘休,輕·重機槍依然封鎖著上島的各條路口,我方搶救傷患的知青組成的擔架隊冒著槍林彈雨沖上了島,但發現傷患已經犧牲。夜幕降臨後,中彈犧牲的巡邏隊員的遺體被安放在知青的大食堂裏供大家瞻仰,一些女知青哭得死去活來,這是知青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的真正的烈士。後來又在公社所在地十八站公路邊為這位死去的戰士建了個陵園,樹了個十來米高的大碑,往來汽車上的人只需抬頭便可看到上面刻著“反修戰士任久林烈士之墓”十來個大字。
烈士算是壯烈犧牲了,但後來給我們知青搞軍訓時,邊防軍的楊排長總把任寶林通過封鎖線時沒有象其他隊員那樣採取低姿匍匐前進而採取貓腰高姿匍匐前進而犧牲的事例作為一個教訓,告誡我們在戰場上要學會保護自己,千萬不要逞英雄,丟掉性命。楊排長還說,他聽孫玉國(珍寶島自衛反擊戰中的戰鬥英雄,時任邊防軍連長,曾在中共九大上作事蹟報告,後官至瀋陽軍區副司令,1976年被免職。)的報告講,在珍寶島的戰鬥中,有位後來被稱為英雄的戰士模仿電影中的戰鬥英雄,一下跳出戰壕,背靠在大樹上端著衝鋒槍對著蘇軍橫掃一陣而被打死的。他說不怕死不是要你去白白送死,將來一旦和蘇修打仗的時候,你們一定要記住這些血的教訓,技術不過硬,思想再好也是要被打死的。別看一個小軍人,說話也挺有道道的。
1975年,政治謠言四起,據人傳說,葉劍英元帥在批判林彪不注重軍事訓練專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思想教育的危害時,也舉了這個關於背靠大樹的珍寶島英雄的例子,他憤慨地說:“當兵的當然要不怕死,但精神掛帥搞得戰士連保護自己消滅敵人這最基本的軍事常識也不知道,這不是拿他們的生命開玩笑嗎。”
二、虛驚一場
中蘇武裝衝突後,中國的報紙上天天強調蘇修亡我之心不死,要防備蘇修的突然襲擊。我們到生產隊不久,上級便把我們知青武裝起來了。雖說不是人人有槍,但比起文革時一個諷刺上海造反派頭目的政治笑話中上海民兵的人均武器數量來講,要多得多。
當時那個笑話講,有一位造反派頭目對下麵的民兵說:“經上級批准,決定發給大家槍。一人一條槍(停頓,台下熱烈鼓掌歡呼),是不可能的(台下情緒有點低落)。經我向上級反映,兩人一條槍(停頓,台下鼓掌),也是不可能的(台下情緒更為低落)。最後決定,三人一條槍(停頓,台下沒有鼓掌)是可能的(台下有人開始鼓掌),不過暫時發的還是木頭槍。”
我們知青民兵的武器當然是真槍實彈,雖然名義上也是三人一條槍,但總有幾十個男女知青輪流在外面搞副業,伐木修路,花名冊上陸續來到的三批共兩百多名男女知青全在生產隊的時候連一天都沒有,所以一人一條槍甚至兩條槍的時候還是很多的。我們的半自動和自動步槍,衝鋒槍,輕機槍的樣式和邊防部隊的差不多,只是裝備到我們手中的時間要比邊防部隊晚兩三年,知青民兵連長也沒有手槍可帶,但比起當年的土八路和志願軍的戰士來講要強得多,我們知青也心滿意足了。當時我們這些十六、七歲男孩女孩幾乎都喜歡拿把槍拍照留念,至今許多人還保存著當年騎馬握槍威風凜凜的照片。
(待續)
【文章照片選自網上 來源:老知青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