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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50年後的回憶
2024年10月6日,一個平凡而特殊的日子。平凡,是因為這一天依舊有著普通日子的喧囂與平靜;特殊,是因為這一天,距離我1974年10月6日下鄉的那一刻,已整整過去了50年。
半個世紀,彈指一揮間。當我坐在太平洋彼岸郊區別墅書房沙發上,拿著蘋果手機用手指點擊螢幕,試圖用文字勾勒那段歲月時,內心竟湧起了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情感。那些被時光掩埋的記憶似乎就在眼前,它們不是單薄的符號,而是有血有肉的生活:車站離別時的哭聲、麥田裡拼命揮鐮的勞作、打麥場上仰望星空的呢喃……還有那四位小芳姑娘,她們在我人生最艱苦的三年中,用溫暖與真情為我編織了一段段珍貴的記憶。
50年前的10月6日,我離開了天津,帶著懵懂與堅定,踏上了知青下鄉的列車。那是一個大時代裹挾下的小人物選擇,沒有人可以抗拒命運的洪流。對於17歲的我來說,未來是陌生而充滿未知的。如今50年過去,當年的少年望向窗外異國秋日的黃昏,才發現歲月的痕跡早已深深鐫刻在我的記憶裡。
那三年,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三年之一。在艱苦的勞動中,我學會了堅持;在泥土的芬芳中,我體會了青春的悸動;在鄉村的星空下,我觸摸到了最質樸的情感。那是一個無法重現的時代,也是我生命中最真實的底色。
四位小芳姑娘,她們是那個時代的縮影,也是我青春歲月中的特別存在。她們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和故事,但卻以不同的方式,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她們中,有我們大隊團支部委員,有我們大隊婦女主任,有我在縣委工作隊時的隊友,有工作隊蹲點村莊的團支部書記。她們中,有的人以深情溫暖了我的青春;有的人用友情陪伴了我的成長;有的人甚至讓我感受到愛情的酸澀與美好。
今天,站在2024年的10月6日,我重新拾起這段記憶,不僅僅是為了懷念過去,更是為了感恩人生。那段歲月,教會了我在艱難中尋找光亮,在孤獨中學會堅韌,也讓我學會了珍惜人心的溫度。
我希望這篇回憶錄,能將那段歲月的點滴記錄下來,也能將她們的故事與溫情傳遞給後來人。無論時代如何變遷,青春的悸動與人心的善良,始終是最珍貴的財富。
在這篇文章裡,我將帶你走進那個充滿泥土氣息的鄉村,走進那段屬於我的知青歲月,走進那四位小芳姑娘的故事。
願我們的青春永不褪色,願那些年散發的芬芳,永遠留存在記憶的深處。
第一章 光榮的知青,城市的棄兒
一、命運的分岔口
1974年夏,我在天津第十九中學初中畢業。那時的校園早已沒有了朗朗書聲,取而代之的是工宣隊和紅衛兵的口號,牆壁上貼滿了紅紙黑字批林批孔、評水滸批宋江的大字報。畢業後的去向並不是由我們自己決定,而是由國家和學校的政策安排。在那個年代,所有初中畢業生都有五種可能的出路:穿上軍裝當後門兵、繼續讀高中、分配到工廠工作、下鄉成為知青,或者泡病號歸街道成為待業青年。但這五種選擇並不由個人意願決定,而是由家庭出身等情況和學校分配的“紅線”劃分開來。
我的家庭背景並不“紅”,也不“專”。父親在單位是普通職工,沒有顯赫的政治背景;哥哥和姐姐都在初中畢業後被分配到天津的工廠工作。按照學校的分配規則,我既沒有繼續讀高中的資格,也沒有分配工作的可能。唯一的出路,就是下鄉插隊,成為一名“知識青年”,或者泡病號成為“待業青年”。學校的畢業分配規則,寫在教室的黑板上,像晴天霹靂一樣砸在我身上。那個年代,下鄉知青被宣傳為“光榮”的選擇,廣播裡每天都在播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宣傳口號。然而,在所有城市人家庭眼裡,下鄉幾乎等同於被放逐,意味著告別城市的便利生活,意味著失去未來的希望。
二、主動報名的抉擇
儘管如此,我卻做出了一個令許多人意外的決定——主動報名。我本可以不去農村的。我的右臂曾在一次意外中受過傷,可以向學校報告“我不能從事重體力勞動”。只要我稍加周旋,就可以被安排為待業青年,留在街道整天遊蕩,但我的內心卻不甘於此。由於從小愛讀書,那時的紅色書籍,不免讓我心中懷揣上英雄情結。書本裡革命英雄的故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紅岩》中的許雲峰……這些人物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我渴望像他們一樣經歷風雨,淬煉成鋼。我不願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待業青年,也不想以“病號”的身份留在街道上遊蕩混日子。我對自己說,去農村,去接受磨煉,讓命運的考驗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在報名的那一天,工宣隊的老師有些吃驚,但很快流露出讚許的神色:“你很有覺悟,很好!爭取在農村好好表現,你現在可以申請加入共青團了。”
在那個年代,共青團員是身份和榮譽的象徵。然而,對於出身普通、家庭背景不夠“紅”的我來說,想要成為共青團員,幾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我在初中三年裡,努力爭取卻始終未能如願。然而這一次,因我的主動報名,學校竟然破例批准我入了團。在插隊的前一天,我被授予了夢寐以求的共青團員光榮稱號。
三、註銷戶口的苦澀
在啟程之前,我還需要完成一個至關重要的手續——去公安派出所註銷城市戶口。
那天,我拿著戶口簿走進派出所,將它和学校的下乡通知书一同遞給了警察登記員。對方翻開我的戶口簿,隨即撕下寫著我名字的那一頁,隨手揉成一團,丟進了身旁的垃圾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張紙,被丟棄的那一刻,我彷彿聽到了它墜落的聲音。那不僅僅是一張紙,更像是我的身份、我的歸屬,甚至我的未來,被毫無儀式感地揉碎、拋棄。登記員遞給我一張“知青落戶證明”,冷冰冰地說:“這是你的證明,去農村後再憑它建立新的戶籍。”
我接過那張紙,手指微微顫抖,腦海裡一片空白。離開派出所的路上,我心裡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感。註銷一頁戶口不過幾秒鐘的工夫,但要重新從農村回歸城市,卻可能是幾年、十幾年,甚至一生無法實現。
四、光榮與現實的落差
“光榮的知青”——這個稱號曾經被無數次書寫在標語和口號中。但我心裡清楚,在那個“上山下鄉”的大時代裡,這份“光榮”更多的是一種包裝,一種來自政策的外衣。我們這一批人,其實是被城市拋棄的一代。我明白,學校、家庭,甚至整個社會,並沒有為我們的未來提供真正的選擇。所謂的“自願”,不過是一種偽裝的必然。那些高高懸掛在教室裡的標語,“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更像是對城市青年夢想的一種粉飾。
即便如此,我依然決心帶著“光榮”出發。那一刻,我心裡暗暗發誓:既然要去農村,我就要成為一個不一樣的知青。我要用行動證明,即使在艱苦的環境中,也能活出屬於自己的價值。
五、離別的10月6日
1974年的10月6日,我帶著簡單的行李,站在天津火車站的月台上。父親和小妹來為我送行,這一別,或許就是幾年。當綠皮火車汽笛聲響起時,車站月台上爆發出一片淒厲的哭聲,而我卻忍住了淚水,笑著對父親說:“爸,您放心,兩年後,我一定會被選調回来的!”
列車啟動,天津城漸漸遠去,熟悉的街道和高樓被拋在了身後。我坐在車窗邊,望著窗外不斷變化的景色,心中五味雜陳。身為一名“光榮的知青”,我即將開始一段全新的旅程。然而,那個17歲的少年並不知道,這段旅程將如何改變了他的一生。
第二章 從挑戰到認可
一、初見村莊:蘆花放稻谷香
1974年10月6日,汽笛聲將我帶離天津,踏上了知青插隊的旅程。經過幾個小時慢吞吞的綠皮火車,我們來到薊縣下倉“懵圈公社”(戲稱,正式的名字是蒙??公社),公社雖然在數年後隨著體制變遷消失,但在當時,這片土地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目的地是一個小村莊——李四莊子。村子座落在太和洼平原中的一片高地上,三面環繞著茂密的蘆葦蕩。當我們走近時,秋風正輕輕拂過蘆葦,蘆花漫天飄舞,伴隨著稻谷的芳香。這一刻,讓我聯想起《沙家浜》中郭建光的唱詞:“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眼前的景象與戲中的詩意如出一轍,帶著一種獨特的鄉村美感。讓人傷感的卻是:可惜我們十個同學,不是來這裡療養的新四軍,而是來這裡接受艱苦鍛煉的苦命知青。
當地村莊的建築也深深吸引了我。李四莊子沿著村口有兩排整齊的東西貫通的農居房,每家都有寬敞的兩進院落,房屋則是典型的北方磚瓦結構。一明兩暗的設計,既實用又溫暖。屋頂上升起的炊煙在微涼的秋日裡,顯得格外寧靜而溫馨。對於初來乍到的我們來說,這些農居雖然遠不如城市高樓那樣現代化,但卻透露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和土地的踏實感。
傍晚時分,我們剛安頓好行李,就迎來了當地的第一頓晚飯。村裡的大隊書記親自帶來村婦和村姑,熱情地為我們準備了飯菜。烙餅炒雞蛋、大米飯、豬肉燉粉條,香氣四溢。作為吃慣了商品糧的城市青年,這些鄉村風味讓我們大快朵頤,也讓我第一次品嘗到真正意義上的“綠色有機食品”。當晚躺在宿舍的土炕上,望著窗外夜空中隱隱可見的星星,感到一種陌生卻又令人踏實的安慰。雖然我心裡清楚,下鄉生活不會輕鬆,但這片純樸的鄉村和熱情的村民,讓我在離家之後的第一夜,感到了一絲溫暖。
(待续)
【作者簡介】劉辉,1974年到天津薊縣插隊落戶,1975年參加縣委工作隊,1977年選調回天津從事商業工作。1988年創辦天津陽光商業公司,1992年在華沙創辦波蘭首家華人旅行社,1994年在美國創辦旅遊巴士公司,1998年創辦美国中文繁體字《創業》雜誌,2002年創辦中文簡體字《新人》雜誌,2006年創辦美國太平洋汽車貿易公司,2009年創辦美國大陸廚房餐廳,2012年創辦重慶中美合資飲料公司,2014年創辦重慶鮮果集果汁公司。2016年退休回美,專注撰寫回憶錄和相關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