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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
第六章 潑辣的團支書马小芳
一. 差點被女八路給拐跑了
薊縣縣城位於燕山腳下,緊鄰煙波浩渺的于橋水庫。水庫清波如鏡,北面就是連綿的群山和蒼翠的盤山景區。盤山是乾隆皇帝多次遊歷的勝地,古松怪石、雲海與飛瀑如畫。而舉世聞名的萬里長城古薊州段,則像一條巨龍橫亙於山間,將這片土地的壯麗與厚重的歷史氣息融合為一體。這些自然與人文的交匯,使得薊縣充滿獨特的魅力。
1975年五四青年節,我曾來縣城參加薊縣學大寨青年標兵表彰大會,這是我第二次住進縣委大院後面的縣委招待所。這一次,我的身份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從一個需要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青,轉變為要參與教育農民、整頓基層黨組織的工作隊員。這種變化讓我既感到興奮,又充滿未知的忐忑。作為一個普通知青,這樣的政治任務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料的機會,也是一種全新的挑戰。我暗自提醒自己:這不僅是個人命運的轉折點,更是肩負起一份責任與使命的時刻。
集中訓練幾天後,我被分配到別山公社的大官場大隊。我們的工作組共有十人,包括我,還有天津市委派來的三位幹部和薊縣縣委選派的六位當地幹部,由縣委戰備辦公室主任老楊擔任組長,天津幹部老田擔任副組長。
出發當天,十多輛滿載工作隊員的大卡車浩浩蕩蕩駛出縣城,奔赴薊縣各個落後的鄉鎮,展開文革結束前最後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別山公社與縣城之間隔著于橋水庫和翠屏山公社,雖然路途不遠,但沿途的翠屏山風景令我印象深刻。山勢巍峨,林木蒼翠,讓我不禁想起《水滸傳》中,在這裡發生的“石秀殺嫂”那個故事,彷彿這片土地自古以來就充滿了英勇果敢的氣質。
到達別山公社後,大官場大隊的村幹部們早已在政府院內等候,他們騎著自行車迎接我們。其中一位年紀與我相仿、性格潑辣直率的姑娘,徑直走到我面前,她自稱是大官場大隊的團支書馬小芳,不由分說,就讓我坐上她的自行車後座上。一路上,青紗帳在風中搖曳,馬小芳飛快地騎著天津飛鴿牌自行車,將後面的同事和村幹部甩得遠遠的,很快離開了大家的視線,消失在青紗帳之中。她一邊騎車,一邊不停地問東問西,對我的背景似乎特別感興趣,而我則盡量以工作隊員的謹慎態度應對,盡量與她保持距離。當我們到達駐地時,天津幹部老孫调侃地對我說:“我們都怕你被這位女八路拐跑了呢!”一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們的組長老楊,則表現出他軍人式的謹慎作風,他是薊縣很多配槍幹部中的一員,總是習慣性地將右手放在槍套上。到了駐地,他提著手槍,帶著我們繞院子巡查一圈後,才允許我們進入。那一刻,我感到這場運動彷彿是一次“敵後武工隊”的行動。
大官場大隊的規模,遠超我插隊時的李四莊子,由五個自然村組成。每個自然村就是一個小隊,我們十個人便分成五組分別開展工作。我和天津的老田分配到第四小隊,他是工作組的副組長,也是經驗豐富的老幹部,他常常去公社和大队开会,留下我一个人在四队工作。那時的人際關係很簡單,官兵不分,年齡大的被稱為“老某”,年齡小的被叫做“小某”,彼此間都以同志相稱,頗有一股革命情誼的氣氛。我和老田的一日三餐,則是在四隊村民家中輪流“號飯”吃。
二. 從分配幹農活到自選幹農活
在李四莊子的一年勞動改造中,我每次都只能被動接受生產隊長分配的農活。而到了大官場四隊,政策要求我們“三同”——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這種開放的勞動方式讓我感到興奮,因為我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選擇農活,更深入地體驗農村生活。村幹部和村民甚至將我視為“領導”,讓我頗感受寵若驚。
時間一久,我逐漸與村民們熟悉起來。他們評價我說:“這老某,既不整人,又肯踏實幹農活,是個好人。”這種好口碑很快傳遍村子,甚至每個村民都開始尊稱我為“老某”,讓我哭笑不得。我為了配得上這個稱呼,居然開始故意刮鬍子,希望唇上的毛毛快點長粗長黑。而每當輪到哪家招待我吃飯時,主人都會特意趕集買肉,精心準備飯菜款待我,老田也總是驚呼,跟著我吃飯真是沾了光。
在四隊的這一年裡,我的每日三餐,竟然達到了難以想象的水平:早餐是烙餅炒雞蛋,午餐是大米飯豬肉燉粉條,晚餐則是熱氣騰騰的餃子。那個曾經的苦命知青,居然成了“沙家浜的新四軍”。我不禁感慨,人生的轉折竟是如此出人意料。
三. 文革的末路狂奔與痛苦思索
1976年,是中國大事不斷的多事之秋。那年春天,別山工作隊組織我們乘坐大卡車前往北京參觀全國學大寨展覽館。這是我第一次去祖國的首都,卻趕上了“四五天安門事件”的爆發。首都工人糾察隊手持鎬棒,用暴力解決了示威民眾的抗議。這一事件讓我深感震撼,也為十幾年後再一次震撼後,我毅然決定出走異國他鄉埋下了伏筆。
在大官場整黨整風運動的一年中,我們幾乎每天都在開會。白天是工作組內部開會,晚上則是給村幹部或村民開會。每次在隊部組織村民大會時,村民們放屁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村民们在抗议着什么,搞得我和老田兩個城裡人,臉上寫滿了尷尬與無奈。有的村民看出了我們的窘態,打趣:“哎呀!我們農民吃五穀雜糧,哪能不放屁呀!”這一句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氣氛一下子緩和了許多。
這些會議讓我陷入深深的沉思:為什麼這裡的村幹部如此自私?為什麼自然條件與李四莊子差不多,但集體經濟卻始終發展不起來?帶著這些疑問我反復思索,在日記中寫下我的無數問題,還大膽地提出一個設想:我是否應該向工作隊申請加入共產黨,留在大官場當支部書記,做一個真正扎根農村幹革命的知識青年,像李四莊子的大隊書記那樣,带领群众改變大官場的面貌,幹出一番事業?這個想法讓我坐臥不寧,因為它與我最初下鄉的想法,以及父母的期望完全背道而馳。我清楚,這個決定將改變我的人生軌跡。
某個月的一次假期,我回天津探親,與最要好的中學同學坦誠交流了這個想法。他聽後大為驚訝,說:“你這個假革命,難道要成真革命了嗎?你可要想清楚啊!這個決定可是非同小可。”這句話讓我愈發感到,自己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方面,工作組每天的會議洗腦強化了我的革命意志;另一方面,內心深處卻總有一種人性的呼喚在反問:難道世上真的有焦裕祿嗎?保爾摒棄了冬妮婭,晚年不還是與女秘書私通嗎?……一個人唱高調容易,但如果能堅持到最後,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我把這些自我追問都寫進了日記中,但越寫越覺得迷茫。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這些文字一旦曝光,可能會給自己惹來麻煩。於是,我悄悄地將那本日記燒掉了。從此,沒有答案的日子,讓我更加悶悶不樂。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工作組開會。組長宣布,大官場的計劃生育工作,被公社領導和工作隊領導嚴厲批評,要求我們立即採取行動扭轉局面。當晚,工作組長和大隊書記制定了半夜行動方案:村黨支部成員和基幹民兵,持槍並套上馬車,由村婦女主任帶隊,挨家挨戶抓超標懷孕的婦女,押送到公社衛生院強制墮胎。基幹民兵帶著麻繩,如遇反抗就地捆綁上車,組長甚至要求我們工作隊員全程監督行動。
那是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夜晚。孕婦們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至今仍在我耳邊迴響。這個事件對我的衝擊極大,讓我瞬間清醒,也徹底否定了之前那個衝動的想法:我不能留在這個村子,我開始懷疑這場所謂的革命運動。
四、莫名其妙的家書:馬小芳前後出擊
一天,我突然收到父親寄來的一封家書,信中嚴肅地警告我,不要在農村談戀愛。我看完愣住了——我根本沒談過戀愛啊!父親這是從何說起呢?我趕緊寫信回去,向父親保證,自己絕不會在農村談戀愛,請他放心。然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幾天後,工作隊與村幹部又一次去公社開會,馬小芳主動推著自行車過來,執意要載我一起去。我在同事們意味深長的微笑中,紅著臉坐上了她的自行車後座。
田野間的土路上,麥田迎風起伏,黃綠相間的景色像畫卷一樣鋪展在眼前。馬小芳飛快地騎行,帶著一種與她性格相符的乾脆與利落。騎到半路,她突然停下車讓我下來,很直率地問我:“你想扎根農村一輩子嗎?”如果是在此前,我或許無法立即回答這個問題。然而,經歷了那次半夜強制墮胎的慘烈行動後,我的思想已然堅定。我毫不猶豫地回答:“我不想!”
馬小芳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告訴我,她前些天去天津辦事,順便去了我們家,見到了我的父母,還特意對我說:“你的父母真好!”我聽完後,只是淡然一笑,說了聲“謝謝”,沒再多言。
後來選調回城後,父親才告訴我他寫那封信的原因。原來,馬小芳當初以辦事為由要到了我家的地址,帶了一封信和一些土特產給我的父母。她在信裡直言不諱地表達了想做我父母兒媳婦的意思。這讓我父母大為震驚,趕緊寫信警告我,千萬不要在農村談戀愛。父親解釋,當時之所以沒有告訴我真相,是為了不影響我的工作,同時也相信我有自制力。
許多年後,當我身處異國時,常常看到美國政府譴責侵犯人權的相關報導,總會想起當年那個半夜行動的慘烈場景。那次行動成了我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後來,我帶著一種贖罪的心情,重訪了大官場村。馬小芳的大嫂告訴我,馬小芳1977年參加了全國第一次高考,考上了天津師範學校,畢業後在當了中學教師,後來回到縣城工作,並且與丈夫創業,如今已是事業有成的企業家了。
再後來,我去縣城拜訪工作隊的老戰友時,意外發現馬小芳也在場,她随后招待我入驻了縣城最高級的賓館,并且熱情地率丈夫、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在这个賓館設宴款待了我。讓我驚訝的是,她的丈夫竟然與我同名。我趁她丈夫去衛生間時,悄悄地問她:“怎麼這麼巧?你先生真的和我同名吗?”她严肃地對我說:“我就是一個執著的人,這輩子就是要嫁給這個名字的人。”我笑著回應:“所以你的事業才這麼成功啊!”兩人不禁會心大笑,笑聲中夾雜著些許對往事的懷念與釋然。
五、感悟與感慨
大官場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的重要轉折點。在青紗帳的土路上與會議室之間,我經歷了理想與現實的劇烈碰撞。從最初的迷茫到後來初步的清醒,每一幕都讓我明白,真正的成長往往是在痛苦的思索中完成的,而在工作队的第一年,只是我思索中国政治问题的开始。
馬小芳的故事,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縮影。她的潑辣與執著,讓我感受到一種純粹的真情,而那些帶著矛盾和複雜情感的歲月,也讓我更加珍惜後來人生中的每一個選擇。正如那年的土路與青紗帳,儘管充滿坎坷與迷霧,卻引領我走向了更寬廣的天地。
第七章 知青戰友顧小芳
一、唐山大地震與毛主席逝世
1976年7月28日凌晨3點42分,我們仍然酣睡在大官場駐地的土炕上,卻被一場強烈的地震驚醒。全體工作隊員慌忙跑到院子裡,耳邊傳來附近民房倒塌的轟響。組長老楊迅速指揮所有隊員趕赴各自負責的自然村勘查災情。此時,老田他們已經結束工作返回天津,只剩下我一個人負責四隊的抗震救災工作。
村裡有幾處房屋倒塌,還有幾位傷員需要緊急救治。我立刻跟隨馬車把傷員送往公社衛生院,安置好他們後,又趕去公社郵電局,想給天津的父親單位打個電話報平安。不料,電訊系統已經全部中斷,無奈之下,我只能盡快返回大官場繼續投入救災工作。
別山公社地處唐山通往北京的公路邊,我們看到一列列軍用卡車從唐山方向駛來,停在公社路邊。軍人們將傷員抬下車,安置在路旁,而後馬上掉頭返回唐山方向。別山公社的人,都對這一幕感到震撼卻不解,紛紛議論時,天空傳來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聲。一架從北京方向飛來的軍用直升機,在我們頭頂撒下大量傳單。我撿起一張傳單,發現上面寫著:“唐山發生特大地震,造成人員與財產重大損失,偉大領袖毛主席向災區人民發出親切慰問……”
拿著這張傳單,我催促趕馬車的老鄉迅速返回大官場。回到工作組駐地,眼前的一幕讓我目瞪口呆:許多同事都已離開村莊回家了。我知道他們家都在薊縣,騎自行車就能趕回家,而我若想回天津卻是難上加難。我暗下決心: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堅守崗位。
在抗震救災總結大會上,我因堅守崗位受到表揚,工作隊決定批准一批非黨隊員火線入黨。我填寫了入黨志願書,由工作隊轉交我插隊落戶的李四莊子黨支部,上報公社黨委批准。
同年9月9日,傳來毛主席去世的消息。這場哀悼如同古代皇帝駕崩般隆重,全國各地響徹震耳欲聾的哀樂聲。四隊村民也組織召開追悼會。在哀樂聲中,我冷眼觀察村民的反應,不同人的表情各異:悲痛欲絕的,是利益群體中的黨員;略顯悲切的,是普通村民;面無表情的,則是那些“黑五類”分子。看著那些面無表情的臉龐,讓我陷入深思。我理解他們:這些人自解放後就沒過過好日子,如今壓在他們頭上的“神”突然去世,他們既不想哭,也不敢笑,只能鐵青著臉,面無表情。
二、第三個十月六日,粉碎四人幫
1976年10月6日,是我下鄉兩周年紀念日。恰逢這一天,中共高層逮捕了“四人幫”。這一天,也是工作隊第一期任務結束的節點,第二期任務即將展開。隨著天津來的幹部陸續返城,別山工作隊迎來一批新隊員,各項工作也開始調整。
工作組長老楊升任別山工作隊隊長,我被分配到專案組,跟隨薊縣教育局長組成的四人小分隊,進駐馬各莊調查處理大隊書記的專案問題。粉碎“四人幫”的消息傳來,我們全體工作隊員走上別山鎮的大街,沿街遊行慶祝,隨後在鎮上唯一的大食堂聚餐,舉杯暢飲慶祝這“勝利”。然而,這個勝利來得太突然,讓我心生疑惑:毛主席剛去世,華主席就迅速拿下他的夫人及幾位親信,還冠以“粉碎”的名義。這一切,似乎透著蹊蹺,讓我心生疑窦。
(待续)
【作者簡介】劉輝,1974年到天津薊縣插隊落戶,1975年參加縣委工作隊,1977年選調回天津從事商業工作。1988年創辦天津陽光商業公司,1992年在華沙創辦波蘭首家華人旅行社,1994年在美國創辦旅遊巴士公司,1998年創辦美国中文繁體字《創業》雜誌,2002年創辦中文簡體字《新人》雜誌,2006年創辦美國太平洋汽車貿易公司,2009年創辦美國大陸廚房餐廳,2012年創辦重慶中美合資飲料公司,2014年創辦重慶鮮果集果汁公司。2016年退休回美,專注撰寫回憶錄和相關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