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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期)
不过相比之下,对岸苏军兵营里有百来号人,他们的具体武器装备不太清楚,好像有一辆装甲运兵车,三辆吉普车,五辆卡车,有一架军用直升飞机几乎每天都来,偶尔故意抄近路侵入我领空,从我们头上低飞过。乃至今天,我一听到直升飞机低空飞行的嘈闹声就感到烦躁不安。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还不时看到对过蓝天上喷气式战斗机飞过的痕迹。黑龙江通航时,苏联的船只来往不绝,苏军配备的高速巡逻舰艇也经常神气活现地在江面上游戈。苏联边境线上的居民点很少,军营哨所很多。凡我居民居住点对岸必有苏军哨所兵营。他们三天两头搞实弹射击,那机枪的三长二短的点射打得十分熟练。对报纸上说的苏修在我边境陈兵百万,这时才有体会。
当时有一条毛主席语录,叫“我们不但要有强大的正规军,我们还要大办民兵师。”插队知青组成的武装民兵显然是正规边防军的最大辅助力量。最初边防部队派了一个排长和两名战士来为我们搞军训,练刺杀学打枪。有一回为了模拟炸苏联坦克,让个知青把土炸药包绑在一棵和人脖子差不多的白桦树上点燃,一声巨响,白桦树顿时被炸成两段,有一段从空中直向在几十米以外观摩的我们飞来,大夥儿只得四下逃避,结果刚好落在一位双手捂着耳朵跑的慢些的男生身边两米远的地方,险些弄出人命来。
把知青编为武装民兵,是要我们自己来保卫自己,守卫边疆。苏军在我生产队周围三面的对岸山岭上建了三个十来米高的了望哨所,位于半岛尖上我生产队人员的所有活动大概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生产大队背后方圆几十里都是密密的大森林,无人居住,离公路有一百数十里,离最近的其他居民点也有五十五里地。我正规部队部署在离边境很远的地方,边防军只是在公社所在地才有,人数也少得可怜,一年中巡逻到我们生产队只有几次,如果在这里和老毛子(东北人对苏联人的俗称)一旦打起来,等到七十里外的边防军来救援,我们早就完蛋了。当时的战略方针是一旦苏军大举入侵,我军大步后撤,关起门来打狗,把侵略者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
尽管大家都明白苏军无论是在武器装备上还是在军事技术上都要比我们强得多,那时年轻气盛,热血沸腾,丝毫无恐惧之心。钢枪在手,还想欲欲一试。但一到那里,上级就向我们宣布几条纪律,第一,不准把枪口朝着苏联方向射击,即使在我境内发现特务和小股入侵苏军也不例外,要防止子弹飞到苏联领土上。第二,不准向入侵我领空的苏联飞机(主要是直升飞机)开枪,除非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让它掉在我国境内。
1970年冬天,我们要到队里附近江上在主航道我方一侧的察哈彦岛上砍柳木杆子,男女知青纷纷要求上岛,甚至于还有人写血书请战。鉴于过去苏联人也去该岛打过草,并派过巡逻队赶我方老乡下岛,上级命令不准带枪上岛,遇见苏联边防军上岛,岸边的担任武装保护的民兵不准开枪,上岛的人除据理力争外,必要时主动撤回。那天上岛的知青与其说是怕苏军入侵,不如说是希望苏军来和我们吵架,让我们有个表现自己英雄行为的机会,有人还偷偷地带上了自制匕首。结果是苏联人当天根本没来,让知青们大失所望。直到1978年我考上大学和生产队告别时,每年我们都平安无事地上岛好多次,也没有发生过苏军上岛的事件,苏联方面实际上承认了察哈彦岛的主权属于中国,而我们也不再兴师动众派人保护了。
当时边境上的我方军民基本上是秉承高层领导的旨意,不在边境向苏联挑衅。尤其是中国总理周恩来同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在北京机场进行了当时称为“坦率的会谈”后,双方都有所让步和克制。上级又给我们下达了任何情况下不准在边境线二公里之内开枪打猎和实弹射击的命令,这样就有效地防止了可能引发武装冲突的萌芽。
因为插队知青人数是当地男女老少总数的一倍,所以晚上站岗巡逻的任务也由知青全包。每晚六人,三人一组,上半夜岗(九点到一点)多是女孩子,下半夜岗(一点到五点)则是清一色的男孩子,全是义务,没有工分报酬,白天还要出工劳动。人少时一个月中要轮到二三回。尤其是在冬天,冰雪封江或形势紧张时,还要加岗巡逻。
每次巡逻要从村里到生产队周围的田地里,树林子,江边绕好几圈,我们常在晚上零下几十度的寒冷气候下,趴在江边的柳毛丛里,用一个自备的十六倍的望远镜监视对岸苏军兵营的动静。此望远镜是中波远洋海运公司的某船长给他插队的儿子的送行礼物,带到队里后便成了大家的公用品。
我们当时把苏联当做敌人,时刻要防备对方袭击,刚去的时候,晚上单人在村里行走也经常提心吊胆,不敢靠着路边。有一天,一个女知青在江边地里放猪,忽然看到有一条船靠了岸,下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向她走来,吓得她扔下猪群就往村里跑,大叫苏联人上岸了。大夥儿拿上枪赶去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我们中国航标艇的船员在修理岸边的航标灯。其实对岸的苏军大概也弄不明白中国边境的农村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多穿草绿色服装的年轻人,也是戒备森严。
1970年6月,我们刚领到枪不久,一天晚上一点多忽然被对岸苏军的机枪声和我村庄里的紧急集合钟声(一根挂在知青食堂屋檐下的钢管)叫醒。五分钟后,全体民兵在食堂前的空地上集合了。给我们讲话的是负责我们军训的边防军杨排长(我老把他看成是《冰山上的来客》电影中的足智多谋的杨排长),他神情严肃地告诉大家,刚才发现有特务潜入我境内,上级要我们兵分两路马上进行搜索。在他讲话的同时,村子后面的树林和对岸苏军兵营的上空同时升起两颗绿色信号弹,不一会儿,在村子边上的泡子(小湖)边也响起了几声冲锋枪响,大概是巡逻的人发现敌情了。这时谁都认为这已不是一场训练了,刚才还是昏头昏脑,走路摇摇晃晃的我们都从梦中清醒过来了,心情十分紧张也有几分激动。
杨排长带着我们一部份知青迅速向泡子方向奔去,刚到泡子边,他大喝一声“卧倒”,几十个人这时刷地一下马上伏在地上,只见一下光亮,随后便是一声巨响,一颗手榴弹在水中炸开。然后大家又在命令下小心翼翼地沿泡子两边向前搜索。一分钟后,对岸苏军兵营里也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和车辆的急驶声。杨排长脸色大变,马上下令原地待命。我们也明白了这不过是一场紧急集合的演习。
不久由另一名边防军战士带领的一路人马派人来报告,对岸苏军已经乘军车进入江边战壕,不过不象是要对我们发动攻击,好像是在防备我们进攻。杨排长听完来人报告后,宣布演习结束,除民兵连排长留下继续监视对岸苏军动静外,其余人马上解散回宿舍睡觉,但不准脱衣服。事后杨排长虽然挨了上级的批评,但他对我们知青的集合速度之快演习之认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这次夜间紧急集合虽然事先已通知上级,上级也同意让我们这些从上海来的知青经受一下锻炼,但对具体的演习计划则未加过问。打枪扔手榴弹都是杨排长精心的策划,想不到正巧那晚又有苏军的实弹射击和信号弹四起作渲染陪衬,结果弄假成真,让我们知青和对岸的苏军都虚惊了一场,差点儿真的闹出武装冲突来。
由此看来,双方处于极端的对抗和敌对的情况下,惶恐不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感到是大敌来临,一触即发。一些武装冲突大概就是起源于这些偶然的突发因素吧。(在日本,台湾男留学生说,他们大学毕业后都要服兵役,三人中抽签,一人金门岛,在那里也要经历共军突然袭击的演习。)
在边境上呆的时间长了,敌情观念淡薄了,警惕性也降低了。晚上站岗巡逻转个一圈便跑到队部的大热炕上去睡觉了,值勤日记上记的都是平安无事。因为中苏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危险性已消失,1972年以后,上级也许是察觉到每天晚上要那么多的人受罪也过于紧张,不再要求我们知青民兵每晚站岗巡逻了。
1973年冬天,知青民兵连长在公社开完会搭队里的拖拉机大爬犁回队,途中拖拉机出故障,修了老半天也没动弹,他让拖拉机手们继续修理,自己一个人从大江上走了几十里地回生产队叫人送零件去。他则在队里召开民兵大会,传达上级的最新指示,说最近在内地抓住一个苏联武装特务(原是中国的叛逃者),据说就是在我们队对岸的苏军兵营里过夜,一大早在我生产队上游附近三十里地潜伏入境的,上级要求我队的民兵提高警惕等等。未等他传达完上级指示,便有一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告在我生产队下游附近的江面上,发现有一串从对岸走过来的脚印。
我和连长跟来人一起骑马跑到了事发地点,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月光照耀下的江面上,果然有一串脚印从江中好像是主航道苏联一侧笔直地延伸过来,在岸上的马车道边消失了,看样子是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件。不一会儿,先前在下游抛锚的拖拉机大爬犁也轰隆轰隆地开到了这里。与此同时,对岸苏联一侧江面上也出现了五个撑滑雪板穿白色服装的全副武装的苏军巡逻兵。拖拉机手们告诉我们,这几个苏联兵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对岸监视和尾随他们前进。回到队里,又有人报告对岸苏军兵营里汽车往来不绝,九点多时直升飞机也来过了。这是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的事,一切发生的都是这样的奇怪,看来确实有大事要发生了。
因为此时生产队的大多数知青和男劳动力都已陆续出发去林区伐木了,大家顿时紧张起来。给公社打电话,公社说边防军和县里负责人要早上才能赶到,要我们保持镇静。那些个男人出外伐木的小媳妇们害怕的拉带着孩子们几家住在一起,生怕武装特务溜进村来把她们杀了。所有的在队知青,包括第二天白天要到公社修水库的六个男女知青这一晚上都没有睡觉,在冰天雪地里拿着枪放暗哨和巡逻。
第二天白天,去公社修水库的六个知青和两个老乡出发了,因拖拉机还没修好,这七十多里地,他们只能步行了。不一会儿,边防军和县革委副主任兼外办主任也分坐两辆吉普车从山路来到我队,在连长和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陪同下到出事现场分析情况。苏军的几个雪地巡逻兵也站在对岸岸边严密地注视着我们这十来个人的动静。气氛有些紧张。
外办主任自然是经验丰富,先让边防军回到岸上的吉普车里去,自己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脚印后,马上就问这两天你们生产队里有没有人从江上走过。连长回答,我昨天才从江上走回来。主任接二连三地又问了连长几个问题,随后不准我们保护,一个人往江中心走去,这里的人都为他提心吊胆。谁知他回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竟让连长大吃一惊:“我看这从对岸走过来的苏修特务大概就是你。”
原来黑龙江在这里有个大拐弯,从公社回生产队,或者从生产队到公社,顺着江中的主航道走的是弓弦,江中央的雪道又平坦,要比沿着岸边走弓背既快又省力,知青们脑子活胆子大,自以为只要自己与前后两个航标灯柱保持三点成一线,就不会越境走过主航道。连长走的便是这条近道,他看到岸边有我队的拉柴火的马车经过,就从江中笔直地回到岸边,坐上马车回队了。因为这一带的主航道离苏联岸边特别近,离我方岸边比较远,连长的这一长串脚印看起来好像是对岸有人走过来似的。而当他听人讲有特务越境,加之对岸苏军活动异常,一时警惕性高涨,未能冷静地想一想其他的可能性,便马上向上级汇报,结果引出了一次让全县军民虚惊一场的闹剧。
外办主任把连长一顿好训,便坐吉普车从山路回县里了。他心情十分愉快,要不是自己经验丰富,还不知全县军民要折腾多长时间。下午他在办公室向各级领导通报了所谓苏联特务入境事件的真相,建议取消已发布到全县各生产队及各交通要道的检查站的三级战备的指示。就在他快下班的时候,有人向他报告,县城对岸苏联边防哨所打出要求紧急会晤的旗号。心里一震,不知又发生了什么重大边境事件。
三、外交辞令和中苏往来
俗话说“边境无小事,事事连国际”。根据中苏两国的协议,双方只是在几个口岸有定期和不定期的边防和外交会晤,大至边境冲突和犯罪者的引渡,小至溺死者死尸漂入对岸、牛马猪狗误入他界,都是谈判的话题。我县各生产队,公社管辖地带发生的边境事件都必须报县,由县外事办公室会同边防统一和对岸苏联边防直接交涉,不准下面自行交涉。
1970年代我县的首席谈判代表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兼外事办公室主任,具体姓名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是“泰”。
泰主任原是学俄语出身的大学生,在1968年一次围绕吴八老岛边境纠纷的中苏会晤中妙语惊人,崭露头角。当时苏军侵入我方领土,殴打我边境渔民,铁证如山,常被我方指责的哑口无言。苏方自知理亏,一直想找点材料来反驳我方。有一次苏军又与我边民在吴八老岛发生冲突,打来打去,一名苏军和我渔民同时掉入岛外侧的江中,我渔民入水后当然是如鱼得水,得心应手,抓住苏军不放,灌了他一肚子水,这一切都被苏军拍成照片,在双方会晤中作为中国人员故意殴打苏联边防人员的铁证,向中方提出强烈抗议。当时的我方首席代表见此一叠照片,便知被苏方抓到了把柄,还未想出强辩的句子来,时任翻译的泰主任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对苏方说,这不明明是我国渔民在奋不顾身地救护你们落水士兵么,怎么会是我国渔民在殴打你们士兵呢。双方谈判的代表凑过头来一看,照片上果然是一个中国渔民在水里抓住脑袋搭拉着苏军士兵的后领子的形像,我方首席代表也以照片上背景是苏联,指责苏军侵略我神圣领土的行为,迫使苏方表示这是令人十分遗憾的误会事件。泰主任于是官运亨通。
上次讲到泰主任刚处理完一起所谓的苏联特务入境事件,回到县城后又接报告说对岸苏联边防哨所挂出三面红旗,这是要求紧急会晤的旗号。不知又发生了什么重大边境事件。当时两岸没有国际电话直通,约定有事要临时会晤,就在各自的了望塔上挂旗,旗子的多少和情况的紧急程度有关,三面红旗表示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进行会晤,属于发生了最紧急的事件。县里的老百姓只要一看到双方了望塔上升旗,便马上知道要有中苏边防人员会晤了。(北京中南海和莫斯科的克林姆林宫之间有直通电话,1969年中苏边境武装冲突后,苏联领导人柯西金曾启动过这条多年未使用过的热线,要求和周恩来总理直接通话,中南海的年轻的女接线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仅一口拒绝,还义正词严地批判了“苏联修正主义者”一通。周恩来听了汇报后,严厉地批评了女接线员的未经请示的轻率举动,文革期的中苏高层唯一一次会谈直到越南胡志明死后才得以寻机在北京机场实行。)
(待续)
【文章照片选自网上 来源:老知青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