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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二隊(續) 发布日期:2023/1/13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接上期)

不管有月亮或無月亮的夜裏,彎彎的山道上都會有渾厚而深長的號角由遠而近,那聲音時高時低,時長時短,有著很強的穿透力,在寂靜的鄉野裏獨一無二地飄蕩著。那往往是在我和力勤吃夜飯的時候。

我們知道,那是二哥吹著牛角朝保管室走來了。二哥姓龍,光頭上盤著一卷黑帕子,一身寬大的對襟黑褂。早春天氣,他已大敞著胸,驕傲地露出結實的肌肉。二哥單身一人,收工回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當幸福二隊的大多數人家都還在煮飯喂牲口忙碌不停的時候,他早已丟下筷子碗出了門。

二哥從容不迫地走在昏暗的夜色裏,他對四周的一草一木瞭若指掌,高低不平的小路不會硌了他的腳。他從容地走著,又從容地舉起手裏的牛角,然後“嗚——”一聲瀟瀟灑灑地吹了起來。那是一只巨大的牛角,黑褐黑褐的泛著光澤,像玉石雕刻而成,二哥用一根紅綢將牛角的兩頭拴住,那樣不吹時便可挎在胸前歇歇手。二哥的牛角只有二哥才吹得響,那需要十分的氣量,我和力勤曾拿起來試過,任憑吹破嘴皮,也擺弄不出半點聲音來。

走著的二哥不久就來到保管室的場壩,也就是我們住的梁子上,二哥居高臨下地朝四面八方吹上一回,幸福二隊的年輕人就都從自家的窗戶裏聽見了,他們慌張又興奮地丟下手裏的活,也顧不得爹媽的叫喚,就三三倆倆地到梁子上來了。

先到的二哥會來我和力勤的小屋跟前,卻不進門,斜斜地靠在了門邊上,笑著問:吃了嗎?二哥臉色黑紅,牙齒雪白,即使在沉沉的暮色裏也能看得出來,二哥的門牙之間有著一條寬寬的縫,這使他的笑容總顯出幾分天真。我們說正吃呢,二哥你也吃點兒?二哥說不,已經吃過了。他又偏著頭打量我們的鍋和碗裏,說你們就吃這麼點兒,像喂貓兒的,塞我的牙縫都不夠。二哥說的是實話,他的食量和力氣不僅在幸福二隊,但凡知道水龍潭的方圓幾十裏都遠近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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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活在二哥來說是一件最為愉快和得意的事情,無論是在集體上工還是給私人幫忙,他都從不吝嗇力氣。他一手可舉起半扇石磨,一肩挑起二百多斤,鋤頭和糞桶要比一般人大兩倍。二哥鋤起草來像猛虎下山,他微微彎著腰,兩條腿刷刷地移動著,雪亮的鋤板翻得人眼花繚亂,一眨眼就把旁邊的人拋下老遠。挑糞背柴的身架更是好看,背上的柴火總是堆得小山一樣,卻是腰不彎背不塌,吆喝一聲“起喲——!”就虎虎生風地走起來那步子是一溜小跑,帶著強烈的節奏若是挑糞,即使上坡下坎,也灑不下半點來。

二哥酣暢淋漓幹活的同時還會眉飛色舞地同人說笑,或是大聲大氣地喊一陣山歌,顯出他對各種活計的揮灑自如。二哥勞動的樣子令人陶醉,後來我看過許多專業的舞蹈,都覺得沒有二哥勞動的樣子好看。

二哥力氣大,二哥一頓就能吃下一撮箕紅苕或者洋芋。因為他的食量,二哥到了該論婚姻的年齡卻一直沒說上媳婦。相親的來過好幾撥,看看二哥四壁空空的家,明白二哥是屬於掙幾多就吃幾多的人,不敢再回頭。我們很替二哥不平,覺得憑二哥勞動時的英武,無論哪樣的姑娘都是配得起的。

幸福二隊的人只有在過節時才能很稀罕地吃上一回米或純包穀飯,平時都是洋芋出來吃洋芋,紅苕出來吃紅茗。二哥一張嘴說話就是一股紅苕味兒他看著我們鍋裏白米飯的眼睛閃閃發亮,但二哥不吃我們的飯,我們一次次地請他,甚至把飯添在碗裏端到他面前,二哥都絕對不肯。他會生硬地別過頭去,顧左右而言他,說這些傢伙們,怎麼還不來?

說著話,傢伙們就一個一個來了,他們大都是幸福二隊還沒有成家的年輕人,女娃子拿著針線鞋底,兒娃子拿著鑼鼓家業,大家圍坐在保管室裏,先替集體掰包穀籽。吊在房梁上的包穀棒已經幹了,用筷子一戳,包穀籽就嘩嘩地掉下來,一點也不耽誤嘴裏說話。幹過一陣,二哥會說差不多了,把鑼鼓支起來喲!兒娃子們就興高采烈地敲起了鄂西大山裏最時興的花鑼鼓,女娃子坐在一旁紮鞋底唱“十姊妹”。

夜裏的活是二哥自告奮勇地找崔隊長討來的,窮兮兮的二哥從不愁眉苦臉,他快樂地幹活,快樂地吹牛角,敲花鑼鼓,年輕人都願高高興興地跟著他。早春時節,入夜裏便有了濃濃的寒意,大家會用包穀芯子燒起一堆火,烤得臉上都紅彤彤的,像抹了胭脂。大家分享著各家帶來的炒包穀花或是紅苕片、豌豆籽兒,又往火堆裏丟一撮箕洋芋,片刻工夫便會有香氣四溢,大家搶著用一根樹棍從火灰裏刨,顧不得燙手,拍打拍打剝了殼就呵哧呵哧地吃,到最後,人人吃出一個黑嘴巴。

那些日子裏,二哥的牛角就那樣夜夜都吹著,它伴隨著我們的知青歲月。後來,我和力勤離開了那座梁子,但一直在回想二哥的牛角,一直在猜想二哥究竟娶了一個什麼樣的媳婦?

我們在幸福二隊辛苦踏實又快樂地幹著。

突然有一天下午,區裏帶話讓我們去,說有事情要找我們。我們很意外,不知何事。到了區裏,跟我們談話的還是“大腦殼”,他先是說,大家都說你們倆幹得不錯哇。

接下來讓人喜出望外的是,大腦殼說,供銷社準備招工,區裏決定讓你們倆報名。說完從抽屜裏拿出兩張表,鄭重其事地給我和力勤一人一張,我們傻乎乎地接過來,真是喜歡得不敢相信。想當初在城裏下戶口時,我們都曾悲壯地想,這就是一輩子當農民了!哪還敢做夢成為一個拿工資的“工作同志”呢?

暮色黃昏,我和力勤手裏捏著招工表,沿著沙石子路往家走,幸福的感覺濃濃的,就跟那漸漸來臨的夜色包圍著我們。我們一路說個沒完,猜想今後到了供銷社是讓我們賣糖呢,還是像經常去到的打醬油那兒賣醬油呢?私下裏,我想還是賣布比較好,要說布票實在太緊張了,如果賣布是不是會有些布頭內部處理?這樣做件小內衣什麼的方便多了。

但緊接著沒幾天,縣裏要辦《沙家浜》學習班,每區去一個人,鴉鵲區選了我去,說是只有一個月時間,去了回來再接著說供銷社的事。於是我就去了縣裏,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群裏,每天咦咦呀呀學唱“智鬥”,然後是“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練功,走臺步,背著新四軍的槍,隨著鑼鼓點子跑龍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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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勤一人留在了幸福二隊,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就獨自在小屋裏。雖然幸福二隊的年輕人常常來梁子上聚。但熱鬧總得散去,我們住的小屋離最近的人家也隔著一道山灣,於是她每晚睡覺前都先在門上頂一張吃飯的桌子,再放上兩把椅子,這樣來壓住一個少女的恐懼。後來被梁菊兒她們知道了,晚上趕來給她做伴,這樣才好了。

我在縣裏學演《沙家浜》待了一個月,稀裏糊塗的,也不知怎麼學,其實是去跑龍套,讓我扮一個抱孩子的少婦,上臺來就摔了一跤,心裏很不願意,那時候戀愛都還沒正式開始,就去扮一個抱孩子的,心裏好彆扭,老想著回幸福二隊去。但學習班結束之後,《沙家浜》還得繼續演,各區抽來的大都回去了,但留下幾個,我是其中之一,想走還走不了。後來又說要將我就地招工,去學樂器,雖然我內心不情願,但被幾層人管著,動也沒法動,就那樣人在曹營心在漢地留在那兒了。這事改變了我的命運,這是一開始怎麼也沒想到的。

可力勤一直守在幸福二隊,在我去縣城半年後,有工廠來到幸福二隊招收工,區裏推薦了力勤,可她卻不肯去。招工的人十分納悶,專門找到她動員,她只是死活不肯,人家不解,問知青都招工了,你為什麼不願走啊?力勤半天才說:“我要等葉梅,我們說好了一起走的。”

這話很多年以後我才得知。我被正式留在了文工團,而力勤直到同時下鄉的人都走光了,鄉下的知青幾乎只剩下她一個,她才進了一家印刷廠。她從未對我說過她是怎樣孤獨地守在鄉下,守著我們的友誼,守著我們說過的那句話“我們一起走”,她吃過的苦在我面前隻字未提。我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碰見了當年去幸福二隊招工的人,他說,咳,彭力勤那個人啦,對你真是夠朋友的。從他那裏,我才聽說了力勤說的這些話。

我好久無語。後來我問力勤,她只是笑笑,我只能從心裏說力勤,你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我與力勤的友情一直在延續,力勤上班的那家印刷廠離我所在的文工團相距很近,我們下了班就在一處吃飯、聊天,又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我後來調到武漢工作,她從幾百公里外的恩施趕到武漢出差,總要到我家住上一兩天進門來就幹活,做飯洗涮跟自己家一樣,她的脾性跟在幸福二隊的時候一樣,一點都沒變,常常舍了自己去為朋友,為他人,還一聲不吭。

時光飛逝,鴉鵲崔壩那地方,80年代有了通往武漢的318國道經過,新世紀之後又有了高速公路和宜萬鐵路經過,過去的閉塞偏僻變為分外的熱鬧繁華。幸福二隊因為離區鎮近,也漸漸似乎縮得不見了多少次乘車從那條曾經的沙石子路——後來的國道上走過,我都竭力想好好看一看幸福二隊的模樣,但一切都變得認不出來了,只是遠遠地,看見那座梁子還立在那裏。讓人分外地想念曾經的那一片靜謐樸素的土地,在腦子裏,就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清澈的水龍潭,彎曲的田間小道,包著頭帕的崔隊長,還有那些幸福二隊的鄉親們。

1979年,我的第一篇小說《香池》發表在《長江文藝》,小說裏的故事便是以幸福二隊的一個女子為原型。知青生活為我開啟了生命的另一扇大門,通往鄉村和民間,通往那些最為樸素真切的自然和人性,懂得了生活,懂得了珍惜。我一直深深地感激幸福二隊所有的鄉親,感激養育過我們的那片土地,讓我從十六歲那年真正走向了社會。

(全文完)

 

(文章照片選自網上,來源:老知青家園。本文原載《根河之戀》,葉梅/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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