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的赣南,山雾总是很浓。
朱玉德站在青干班的操场上,晨露打湿了他的布鞋。远处的山峦像被水洇开的墨迹,模糊在铅灰色的天际。这里聚集着上百个像他一样的流亡学生——都是被战火驱赶至此的文化青年,如今却成了"战时干部训练班"的学员。
"立正!"教官的吼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蒋经国的青干班设在城郊的破旧祠堂里,屋瓦残缺,下雨天要在床头放个搪瓷盆接水。但比起流亡路上的饥寒交迫,这已是难得的安身之所。朱玉德睡的大通铺挤着二十来人,夜里翻身要先喊"一二三",否则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倒成一团。
最要紧的是吃饭。
开饭的钟声一响,学员们便端着搪瓷碗冲向食堂。炊事班长老王总爱念叨:"黄豆里有黄金哩!"——所谓的"黄金",不过是掺了砂砾的炒黄豆。规矩严得很:每人每餐限夹三次,每次不得多于三粒。
朱玉德第一次吃饭时,筷子刚伸向菜盆,就被教官用竹条抽了手背:"夹豆如夹棋,要稳准狠!"同铺的周明远凑过来示范:先蘸点唾沫润湿筷尖,下箸时要斜着四十五度,手腕得带着寸劲。可那黄豆像长了腿,周明远连夹三次,瓷碗里依旧空空如也。
"看我的。"朱玉德屏住呼吸。他想起小时候在朱范庄的晒场夹芝麻——筷子头微微发颤,在即将触到豆子的刹那突然发力。三粒金黄的豆子乖乖跳进了碗里。
"神了!"周明远瞪圆眼睛,"你这手活该去重庆赌骰子!"
后来这成了宿舍里的余兴节目。有人拿珍藏的香烟卷打赌,看朱玉德能不能夹起泡发的胖黄豆(难度堪比水中捞月)。最风光的一次,他连夹九粒不落,赢了半块"美丽牌"香皂,全宿舍轮流闻了整晚。
课堂上的日子反倒模糊了。教官讲"三民主义"时,朱玉德在桌下偷看《高等数学》;夜间小组讨论"战后接收",他总借口值日溜去后院——那里有株老梅,他在树皮上刻了道道,计算着抗战胜利的日子。
偶尔周明远会拉他去听蒋经国训话。"小蒋主任说将来要带我们去台湾搞建设!"周明远眼睛发亮。朱玉德只是笑笑,他衣襟里藏着剪报:北平图书馆的复馆启事、浙江大学内迁招生简章......这些发黄的纸片被摩挲出了毛边,像一群亟待破茧的飞蛾。
结业那天,教官挨个问去向。轮到朱玉德时,他望着操场尽头那株野向日葵说:"等打跑了日本人,我想去北平读经济。"
"书呆子!"教官笑骂着在他肩头捶了一拳,却偷偷塞给他一包炒黄豆——这次没有掺砂砾,颗颗饱满如金豆子。
很多年后,当朱老师在春节联欢宴上表演"筷子夹黄豆"时,学生们只当是老先生的手艺活。没人知道,那些从筷尖跳落的金黄豆粒,每一颗都映着赣南的晨光,和二十岁青年藏在梅树下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