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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下鄉隨筆
一九七五年,我于高中匆匆結業,卻似那案板上待宰的羔羊,被居民會死死盯上,列為上山下鄉的 “重點對象”。家中已有兩姐先行奔赴下鄉之路,身為獨子的我,原以為能借著 “獨生子女可留城” 的政策庇佑,守在城裡。哪料,等來的卻是一句 “獨子非獨生子女,獨身子女乃上無兄姐、下無弟妹者” 的冰冷解釋。這般荒誕的界定,恰似一把利刃,斬斷了我留城的最後一絲念想。
無奈之下,我只得玩起 “躲貓貓遊戲”。夜色如墨,遮掩著我的倉皇,我跟著堂兄,偷偷潛入懷化石門縣深山老林中的磷礦,做起小工。每日,我佝僂著脊背,咬著牙,挑著兩百來斤的水泥,一步一喘地往三層樓架上挪。那水泥的重量,似有千斤,壓得我腰都直不起來,肩膀生疼,仿佛被生生剝了一層皮。不到一月,我便被這非人的苦役折磨得再也撐不下去,灰溜溜地逃回邵陽。可剛一落腳,居民會的人便如鬼魅般纏上我,一紙下鄉通知,竟由居民會小組組長那七歲的幼女交到我手中。那稚嫩的小手,遞來的卻是我命運的判決書,如此荒唐,叫人哭笑不得。
那是個陰雨連綿、寒風刺骨的清晨,一輛破舊的解放牌卡車,“突突突” 地載著我們這群知青,駛向邵陽縣黃亭市公社民主大隊農場。車窗外,雨絲如愁緒般紛紛揚揚,打在臉上,涼颼颼的。送別的人群中,滿是其他知青的親人,他們或叮囑,或抹淚,唯獨我,形單影隻,無人相送。我倒也不怨,家中親人自顧不暇,又哪來餘力送我?就這樣,我稀裡糊塗地與二十餘位年齡相仿的城市青年,一同在這陌生之地插隊落戶。
這群知青,彼此間似乎頗為熟絡,一路上有說有笑,甚至打鬧嬉戲,臉上洋溢著莫名的喜悅,仿佛下鄉於他們而言,是一場充滿希望的旅程。我冷眼旁觀,心中滿是不屑與嫉妒,暗自嘀咕:“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且等著吧,未來的苦難有你們哭的!” 我曾在鄉下幹過活,深知其中的艱辛,故而對他們的樂觀,只覺是天真無知。
知青點由邵陽市炭黑廠和染料廠職工子弟組成,男女各半。大多是應屆高中畢業生,不滿二十歲。其中最年長的劉姓男生,模樣普通,卻深諳世故,江湖套路玩得極溜。他自稱是為照顧弟弟才主動下鄉。在場裡,他抽煙喝酒,左右逢源,沒多久便得了 “大哥” 的稱呼,還贏得了一位靚女的芳心。而我,因出身 “黑五類”,本就內向寡言,至此更是自卑到了塵埃裡,整日沉默不語,獨來獨往。
不過,背地裡卻有兩位女生常喚我 “大哥”。一位生得水靈,卷髮大眼,小巧玲瓏,愛唱些歡快的小調;另一位則胖墩墩的,天真懵懂,說話沒個準頭,透著股傻氣。自初識起,她們便愛粘著我,我走到哪,她們跟到哪。可她們都並非我心儀的類型,我只當她們是解悶的伴兒。
一日,場長突然喚我去接電話。我滿心疑惑,放下手中農活,匆匆趕到場部辦公室。拿起話筒,只聽得二姐那大嗓門如炸雷般響起:“老弟啊,聽說你在農場不好好幹活,和娟妹子搞對象來著?” 我大驚失色,急忙辯解:“沒這回事啊,姐!” 二姐開始抽泣著說:“還不承認,她父母都找過我了,說你勾引他們女兒!咱們家啥情況你清楚,他們威脅我,不制止就要對我不客氣了!”
我又氣又急,這簡直是無中生有!在場上,男女知青打情罵俏本是常事,我與娟妹子不過多說了幾句話,多被叫了幾聲哥,並無任何越矩之舉,怎就成了 “勾引”?那劉大哥光明正大地談戀愛,無人置喙,到我這兒卻成了眾矢之的。無奈之下,我只得向二姐保證“不再與娟妹子往來。此後,我刻意回避她,她似乎也受了父母警示,再相遇時,眼神躲閃,滿是怯意。漸漸地,我們從相識走向陌路,仿若從未有過交集。
農場裡,有兩位 “大人物”—— 大隊部党支書和場長。場長是個瘦長的老農,人送外號 “猴子”。此人心術不正,不學無術,愛擺架子,還勢利眼,對待知青分三六九等。像我這般右派分子子弟,最是入不了他的眼。加之我清高,不願討好巴結,他便處處刁難我,最苦最累的活,總往我身上攤。相較之下,党支書倒是個和善之人,面容慈祥,說話輕聲細語,對我也算和顏悅色。不過,真正讓我印象深刻的,並非支書本人,而是他那十八歲的女兒。
那姑娘身材豐滿,臉蛋圓潤,生得白白胖胖,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轉,雖不算絕美,卻也十分可愛。她仗著父親的身份,高中畢業後,便在當地小學當了教員。記不清是何時、因何事與她相識,只記得有個黃昏,收工回宿舍的我,正準備去食堂打飯,一個小學生突然遞來一張紙條:“這是鄭老師讓我給你的信。” 說罷,便一溜煙跑了。
我展開紙條,只見上面工整地寫著:“今晚 7 點來我學校辦公室一下,好嗎?” 我頓時犯了難,她為何約我?莫不是看上我了?可我這出身,她怎會瞧得上?去還是不去?內心掙扎許久,好奇心終究占了上風,我決定一探究竟。
匆匆吃過飯,我穿過稻田,來到民主大隊小學。敲開她辦公室的門,她大方地將我迎了進去。我在她面前,緊張得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只覺臉上發燙,頭暈乎乎的。她先開了口:“你知道我為什麼請你來嗎?” 我老實答道:“猜不准,你直說吧。” 她眨巴著眼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本姑娘芳齡 18,還沒對象,想找個大我一點的知青處對象。” 我故意打趣:“喲,想讓我幫你物色?喜歡誰,直說,我傳話去。” 她的笑容瞬間消失,口氣也變得傲慢:“本姑娘根正苗紅,還用得著你幫忙?” 我不甘示弱:“那找我幹嘛?” 她賭氣扭頭,臉頰緋紅,模樣倒比平日更動人幾分。
一番交談下來,我發現她並非高高在上,可理智卻不斷提醒我,我們之間橫亙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她出身優越,我卻背負著 “黑五類” 的沉重枷鎖。儘管對她漸生好感,可一想到家庭出身,那剛剛燃起的情愫,便如被潑了冷水,迅速冷卻。
直到 1977年,高考恢復的消息,如一道曙光,劃破了漫長的黑暗。我滿心歡喜,懷揣著夢想,開始拼命複習。然而,命運卻又跟我開了個殘酷的玩笑。臨考前一周,鄰近大隊的牛棚深夜失火,我在救火時,握筆的手被嚴重燒傷。考試那日,手腫得像個饅頭,疼痛鑽心,我強撐著答題,最終還是因劇痛難忍,不得不中途停筆,與大學失之交臂。可我別無選擇,唯有來年再戰。
不久,農場來了一位新的女知青。聽聞她是高考落榜,來此複習備考。初次相遇,是在稻田刮花粉時。見她笨手笨腳,我便主動上前示範,閒聊中得知,她父親是染料廠原廠長,也是 “黑五類”,我們算是同病相憐,因此有了許多共同話題。
我不解地問她:“現在不強迫下鄉了,你咋還來?” 她笑著說:“想找個安靜地方複習考大學。” 我苦笑:“你想得太簡單,這兒哪有閒工夫給你複習!” 我曾多次求場長給我複習時間,卻反遭刁難,只能夜夜伴著煤油燈苦讀。她卻自信滿滿:“別擔心,我有辦法。” 果不其然,沒幾天,她就拿到了場長的准假條。我好奇追問,她輕描淡寫:“幾瓶酒、幾包煙就解決了。” 我心中滿是嫉妒與不平,可也深知,同樣的法子,於我而言,定是行不通的。
她見我苦惱,便出主意:“我回去後,以你家人名義寫封信,說老人病重,你請假回去複習。再找書記幫忙,准行!” 她果真言出必行,信很快就到了。在書記的幫助下,我終於獲得了兩周的假期,代價是為場裡採購 500 公斤磷肥。
回到邵陽,母親帶我去拜訪石浣老先生。他曾是英語教師,彼時已病入膏肓,卻仍堅持躺在病床上指導我複習英語語法。與我一同學習的,還有一位男生,後來他考上了邵陽師專外語系。雖相處時間短暫,可我的語法水準卻突飛猛進。期間,我去了那位女知青家一趟,她的父母打量我的眼神,讓我渾身不自在。可交談中,我感受到了他們的同情與理解,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與她相處,我只覺志同道合,相談甚歡,卻從未捅破那層窗戶紙。我們都將心思放在複習迎考上,她留在邵陽備考,我則回農場繼續勞作。高考前夕,我們一同摘茶葉時,我衝動地說出自己的理想:“考大學是我唯一的出路,考不上,我就寫小說當作家!” 這話,似是為了得到她的認可,如今想來,滿是年少的輕狂。
高考結束後,我等來了邵陽師專的口試通知。毫無經驗的我,硬著頭皮去應試,之後便是無盡的煎熬等待。看著其他知青陸續收到錄取通知,我滿心絕望。突然有一天,聽聞她考上了邵陽市衛生學校(中專)。我大感意外,她英語比我好,為何選考中專?後來才知,她是為求穩妥。這一決定,讓她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間崩塌,我對她的好感也消散殆盡。
場裡為她舉辦了歡送會。國慶前夕,知青們都回了邵陽。臨行前,眾人皆勸我一同回去,她也苦口婆心相勸,可我卻固執地留了下來。此刻的我,心中滿是悲憤,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即便孤獨一人,也不願離開。
幾天後的清晨,我挑著一擔近百斤的穀子去公社送公糧。半道上,一個陌生人猛地一下攔住我:“你就是張XX吧?恭喜你考上湖南師範學院了!” 我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反復確認後,才狂喜地朝著公社飛奔而去。交完公糧,我急忙去郵局取通知書,卻被告知已被黃亭市中學的英語老師陳某領走。原來,他與我同考英語,卻只考上邵陽師專,心中甚是不服,便搶先拿走了我的通知書……。
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我滿心喜悅,回到場裡,卻無人分享。因為場裡除了場長和書記,其他知青都返城度國慶去了。他們似乎毫不知情,我也緘口不提,不想再生事端。我亦未急著告知家人,想給他們一個驚喜。雖有衝動想將喜訊告訴那個她,可轉念一想,我們志向不同,緣分已盡,便打消了念頭。此後,我們再無往來,漸漸消失在彼此的學習與生活中。
四十年光陰,如白駒過隙。知青歲月的往事,本已漸漸淡忘,卻因遠在異國他鄉的姐夫慫恿,讓我抽時間寫點知青回憶,又重新湧上心頭。三段情緣,一段是無中生有的誤會,一段止於家庭背景的鴻溝,最後一段雖有過一絲悸動,卻也因志向分歧而告終。想來,緣分這東西,真是難以捉摸,一切皆是天定,叫人徒留一聲歎息罷了。
(文章照片選自網上)
作者:張海波 湖南邵陽市人,現廈門大學嘉庚學院教授
本文寫於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