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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插队记 发布日期:2023/5/2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闲时清理旧物,拣出已故友人五十多年前写的一首小诗,泛黄的纸,尚显稚嫩的字,曾经那么流行的语言,是对我第一时间报名去山西插队的赞叹和鼓励:

艰难困苦无所惧,油灯光下识旧侣,革命风云胸中起,上山下乡作先驱。山沟土窑喜安居,三寸油灯火似炬,个人恩怨何足道,革命征途相与俱。“九大”凯歌传东风,放眼世界火正红,不怕牺牲不怕苦,革命到底学工农。

“九大”,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1969年4月召开。

斯人已逝,墨迹犹存,小诗勾起尘封已久的往事——我的晋南插队经历。

01

1967年春,我父亲在文革初起的狂飙中猝然去世,留下高龄的祖母,年轻的母亲和我们五个未成年的兄弟姊妹,家里如同塌了天,从早到晚笼罩着愁云惨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悲戚。那时我十六岁,面对如此变故,心里的压抑难以言说,苦闷之极。

转年到了1968年底,12月21日晚,收音机广播了新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动员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和大学的孩子送到乡下去,来一个总动员。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家里像一个闷罐,我要被闷死了,我看到了一丝光亮,虽然不知这亮光会把我引向何方,无论如何,我是要走的了。恰在此时,班上要好的G同学也有出去闯的念头,我俩一拍即合,当晚赶到学校,第一时间报名去山西农村插队。

很快,社会上和学校里也喧嚣起来,居委会的大妈和老师们,同时开始了对中学生的下乡动员,我家里也开了锅。当时我们上面四个孩子,每人相差一岁,哥哥初三,姐姐初二,我初一,大弟因小学五年一贯制也是初一,集中了四个初中生。

哥哥也和要好的同学一起报名,要去东北黑龙江兴凯湖附近的密山农场,那是靠近中苏边境一个很远的地方。但母亲坚决不同意,父亲的骤亡令她几近崩溃,她想把哥哥当作家里顶门的男子汉来依靠,而打算让我和姐姐下乡,这和一般人家不放心女孩远行,多让男孩下乡的做法相反。

母亲自有她的道理。她说下乡是要转户口的,北京的户口转到外地,天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那时是做了我和姐姐回不来的打算的。她说,男孩回不来很可能一辈子回不来了,而女孩是可以嫁人的,老话说剩男不剩女,将来女孩就是回不了北京城,嫁给京郊的农民也不会没人要,所以终归是能回来的。

为此母亲开了家庭会,说形势就是这样,上面的意思(指学校和居委会),咱家四个毕业生,走两个才能留两个,并说了让我们姐俩走的意思。我原本就是铁了心要走的,自然无异议。但姐姐哭着不愿意,无奈母亲主意已定,姐姐最后只好妥协。

那些年的每一道“最新指示”,都要立即执行,乃至有“不过夜”之说。我们在“最新指示”发表的当天(21日)晚上报名,被通知去山西的火车12月29日就出发,说是为落实最高指示,让我们去和贫下中农一起过1969年的新年。

也就是说,从最高指示的发表到组织我们离京,北京市只用了八天时间,那此迅速地让学生下乡,也是形势所迫。所以1968年下半年开始,就有了好几批北京中学生自愿去内蒙古草原做牧民的消息,但真正由政府组织大规模中学生上山下乡,还是从12月21日最新指示发表后开始。

短短八天,家里紧急置办行装,正值隆冬,从里到外,棉衣内衣,鞋帽围巾,被子褥子,脸盆脚盆,还带上一些锅碗瓢勺,一切都是按照到农村安家落户准备的。母亲又从已故父亲的抚恤金中拿出一部分,让哥哥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当时市面上款式最新,质量最好,价格最贵的“熊猫”牌袖珍无线电收音机,给我们带到乡下。

最后一天,拿着学校开的证明,去我家所在的三里屯街道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眼看着户籍民警将我们姐俩北京市“非农业户口”的那张活页纸取下,换成迁往山西农村的证明信,我的心才第一次受到了重重的一击,虽然那时并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感觉到一种很大的失落。

从此我们不再是北京人,也不是城里人了。

02

1968年12月29日,满载着中学生的火车驶离了北京站(不知道是北京发出的第几次知青专列),与许多人说站台上哭声一片不同,我记得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面对送行的母亲和同学,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有对自己出去闯世界的憧憬。

在车厢里又认识了我们女四中另一女生Y,她是一个人报名,又独自上路,愿意和我们搭伙。于是我、姐姐加上G和Y,四女生成为一个小集体。

不记得过了多久,火车最后停在山西晋南的古城——临汾。当时这是个地级市,让我们在此下车,再分配到下面的县和公社。

刚出车站大门,就听得人声鼎沸,一片嘈杂,眼前见到的是满大街青壮年男子,穿着“某某厂”字样的制服工装,在“某某战斗队”的大旗下,排着长长的队列,嘴里呼叫着什么,浩浩荡荡不见首尾。我们想,昨天北京车站敲锣打鼓欢送,今天这是欢迎吗?仔细再看,却发现行进的人群并不瞧我们半眼,而是喊着的口号,自顾自向前疾走。

来接站的当地干部说,,这是去打派仗的队伍,招惹不得,引着我们赶紧闪到路边,给人家让出大道。

无可奈何花落去,昨日风光今不再。曾经何等心高气傲的我们,响应号召下乡的北京知青,如今已成过了景的明日黄花,在当地竟无人暇顾。大家一时丧气,又加了些许惊恐,谁也不再说话,只加快脚步赶路。

看来此地乱象丛生,比不得北京了。

临汾是一古城。后来学历史,始知这里曾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之一,上古三个帝王尧、舜、禹都曾在此建都立业,尧都平阳,即今临汾;禹分天下为九州,平阳所属冀州处九州中央,故称“中国”,中国一名由此而来。后历代经营,文物古迹众多。当时的印象街道两边大树参天,古建筑红墙飞檐隐现其间,但那时哪容得我们欣赏市容,就是直接被带到长途汽车站,转搭汽车去下面县乡。

我们四女生和另外白家庄中学等约十几位同学,被分配到临汾以西一百多里的蒲县,位于吕梁山西南余脉的深山之中。而同一列火车到此的一些我校高年级女生,却很多留在了临汾近郊的农村。那时我们年龄小,不懂农村也有条件好坏之差,在学校报名时,没问具体去哪,也没提任何要求。而年纪大些的高中同学,懂得向到北京接知青的当地干部了解情况,得以留在临汾附近。

后来才知,临汾周围的平原地区,是山西最富庶的地方之一,盛产小麦、棉花等,有“棉麦之乡”和“膏腴之地”的美誉,生产条件和生活环境与我们所去的山区有着巨大差别。

03

从临汾去蒲县的长途汽车又旧又破,过了平原后进入山区,在蜿蜒起伏的山间砂石路上喘着粗气,颠簸着一路上行,一路向西。放眼望去,周围都是大山,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险,层峦叠嶂,连绵不绝。从盘山公路顶端向山下望,下面的汽车变成一个小黑点,真不敢相信我们就是从那儿上来的。

车越向山里开,我们的心越向下沉,当时只有一个感觉,进入这样的深山,怕是很难出来了(五十多年后的今天上网检索,方知我们那是进入了吕梁山南段最高的五麓(鹿)山,海拔一千九百多米,蒲县位于此山最高处,属于当地最高的山区。西面不远便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陕西地界了。

我们的落户地是蒲县古县乡(公社)×大队×小队,最后来接的队长赶着一架小驴车。他面色黝黑,穿一身打了补丁的黑棉袄棉裤,腰间系根粗绳,头上包着脏兮兮的毛巾,说队里大牲畜都在外面跑运输,只这头毛驴闲着。那时没有今天的旅行箱,我们每人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木箱,放车上就满载了,小毛驴被压得四条腿打颤,人只能步行。

队长先带我们办完交接手续,又跟着驴车去粮站拉了些口粮(知青下乡第一年的口粮由国库拨給),然后出发回村。村子在半山腰,一路还是上坡,这回靠自己的腿,再加手脚并用,前面小毛驴蹄子打着滑,我们气喘吁吁跟着,又翻了多少道沟沟坎坎,累得筋疲力尽时总算到了。

这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进村时天已全黑,周围一片墨色,四下鸦雀无声。我们摸索着被带进一户人家闲置的窑洞,里面点着豆大的油灯,朦胧中见窑内靠窗一盘炕,占了三分之二空间,其余一无所有。房东老乡提前给烧了炕,席子下还冒着潮气,但连日火车汽车,翻山越岭,早已困乏之极,不及多想也顾不了许多,将行李打开铺好被褥,大家爬到炕上倒头就睡。

半夜我被身边的抽泣声惊醒,那是姐姐在被子里哭。

04

下乡前我们知道要吃苦,到了当地才发现,这里的环境比想象中严酷得多。

先说住。全村没有一间真正意义上的房子,都是黄土窑洞。开窑的做法是:在山坡上垂直削出立面,再平行向内掏挖,掏的土运出后,形成一个顶部呈拱券形,进深七八米,宽四五米,面积可达二三十平米的大洞,在洞口处加木质的门窗,放置一段时间,待里面完全干透就可住人。当时匠人打这样的窑,一孔只需人民币20元,可见成本之低和人工的价廉。

村里每户人家,通常并排三孔窑,一孔住人,其余的放置粮食杂物。我们住的便是房东家原来放杂物的偏窑,长年闲置,破旧不堪,门窗透风,窗框上没有玻璃,糊着不透光的报纸,窑内一天到晚都是暗的。

仅仅一个昼夜,我就从京城水电煤气齐备,坐便器冲水马桶俱全的三里屯楼里,躺到这千里外深山窑洞的土炕上,恍惚中不知今夕何夕,不由生出一种梦幻之感。

窑里住了几日,身上忽隆起了大块的红包,呈不规则形,一片片相连,先在腰臀部,后向前胸后背和四肢蔓延,奇痒无比,烦躁闹心,白天还能忍受,夜里瘙痒到难以入眠。原以为炕上有虫,遍寻不见;又说土炕太潮,加紧烧柴也不见好转。最后人人身上都发作起来,方知是水土不服。

再是没电。以上世纪60年代的国力,如此偏僻的小山村自然无电,晚上照明全靠油灯。条件好的人家,有带玻璃灯罩的大油灯,我们只能用拳头大的空墨水瓶代替,瓶内灌煤油,搓个棉花捻,光照范围极小。每人守着这么个小灯看书写字,早起鼻孔和鼻涕都是黑的。

就是这样的油灯,大部分村民也用不起,天一黑就睡下了,有笑话说因为没电,农村唯一的娱乐就是炕上运动(那时我们还听不懂),造成人口爆炸式增长,村里许多人家炕上,都是一张破棉被盖着一排小脑袋。

如果说土炕油灯尚能忍受,最难的却是缺水。村子在半山腰,打井多深也不出水,所以全村没有一口井,吃水要下山取沟底的泉水。家家备着半人高的大水缸,都是男性壮劳力下山挑水上来贮存。无劳力的人家也可雇人,一担水一毛钱,没几家用得起。大多既无劳力又无钱的老弱妇孺,就靠村前洼地里的一处水塘,蓄着下雨和偶尔山洪爆发积下的浑水,颜色灰蒙蒙绿油油,还有小虫在水面起舞。

刚去时不会用农村的锅灶,生产队暂时安排一老乡给我们做饭,他也下山挑水,但那只是为做饭,我们平时的生活用水还要自己解决。十六七岁的女孩,总要洗洗涮涮,缺水成了最大的难。

挑水本就是力气活儿,何况还要下山,壮汉来回也得小半天。山是三四十度的坡,路是脚踩出的小道,又窄又陡,呈“之”字形挂在崖边,如两人上下相遇,一人必得停下脚步,身子紧贴旁边的坡壁,才可容另一人通过。下去挑着空桶还好,回来上坡,两只盛满水的桶要前面抬高,后面放低才能上行。

老乡有力气,也有技巧,手抓着桶绳,脚踩八字步,歪斜着身子走,桶忽悠悠打着颤,水还稳稳的不外溅。我们哪有那本事,开始是用一根扁担,中间挂一只水桶,一前一后两个人抬,后来学着用最小的桶挑,每次只打半桶水,也是左摇右晃,常常到家只剩个桶底儿。

一次我姐俩下沟,使出吃奶的劲儿,好容易把桶弄到山上,快到家门口了,姐突然跌倒,两只小桶扣个底朝天,水泼得一滴不剩。姐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肚子的委屈瞬间爆发,翻江倒海,涕泪横流。哭声惊动了老乡,队长赶来询问,听后半天不语,叹气说:“额这山圪崂,咋是你们北京女娃能活哈的……”

挑水如此困难,水是油一般金贵,常常一点水先刷牙洗脸,再擦身洗脚,剩下的脏水也舍不得倒,总想着还能派啥用场。洗头费水,幸好我们都是短发,但一周总要洗一次,所以也是心焦。而村里的女人从不洗头,她们用篦子,不洗也能把头发打理光亮。至于洗澡,更是想都别想。

连原始人都懂得逐水而居,怎么这儿的百姓非要住半山上呢?

05

至于饭食,国家拨给下乡知青第一年口粮,每人每月44斤带皮的原粮,磨去麸皮剩三十多斤,全部粗粮,以玉米面为主,其余是小米,食油每人每月半斤,菜就土豆萝卜两样。

队里派给我们的临时厨师,每顿饭的做法相同,以一口放在柴火灶上的尖底大铁锅一次性完成:锅里底部放三分之一蒸锅水,水中加一把小米,烫过的玉米面拍成手掌大的厚饼(北京蒸窝头,这儿是贴饼子),趁热贴在蒸锅水上方的内沿一周,盖紧锅盖。锅下灶中添加秫秸柴草,大火烧开,时间差不多了掀开锅盖,下面的蒸锅水变为稀可鉴人的小米汤,上面一圈蒸熟了的玉米饼。

农村玉米是新粮,刚出锅时金黄软糯,起初觉得香,天天连着吃,又少荤腥和蔬菜,渐渐难以下咽。不记得谁发明了红糖拌醋(当地只有红糖),调匀了用玉米饼蘸着,刺激味蕾也引起了胃酸。幸好每人都从北京带来一些挂面,成为唯一的细粮;还有带来的肉酱,成了唯一的荤菜,偶尔用带来的小锅煮挂面拌酱解馋。

文化娱乐更是天方夜谭,没有广播,没有音乐,没有电影,连邮局也远在十几里外的公社驻地, 幸亏带去了袖珍收音机,成了我们与外面世界的唯一联系。但群山的阻隔,严重影响接收效果,天线拔到最长一节,也仅能听到几个地方台,还嘶嘶啦啦,时断时续,又总在播放本地的什么蒲州梆子,晋剧、秦腔,高亢刺耳,声嘶力竭,几乎是直着嗓子喊。有说那是唱出了苍凉唱出了悲喜,唱出了山陕人千百年的不挠不屈,但我们年轻愚钝,听不懂词也悟不出美,只觉得裂帛般的噪音。

不过总算是来自外面的声音,否则真有与世隔绝之感。每天晚上,四人围着这个神奇的小匣子,在杂音中拼命搜索,寻找新闻和好听点的歌曲,命悬一线般渴望着任何消息。一天晚上,某短波频道突然收到“M国之音”,一个悦耳的女声,以一口标准的汉语,正在说着与我们当下处境相关的话题:中断学业,上山下乡,劳改JZ营,等等,等等——天哪,这可不是敌台么?等大家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忙用大棉被将这小匣子捂住。那时有一种罪名叫“偷听敌台”。

匪夷所思,连中央台都收不到的山里,地球另一边的声音竟能清晰地传来,难怪这小收音机卖的那么贵(时价156元。哥哥说当时一般收音机都是四个晶体管,这个最新的“熊猫牌”是八个晶体管)。

(待续)

【文章照片选自网上,来源:新三届 

作者简介】李力,1952年生。1968年到山西蒲县插队,1969年转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1976年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毕业。文物书刊资深编辑,中国考古学会会员。国家文物局文物出版社《文物》月刊编审,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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