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 历史档案

晋南插队记(续) 发布日期:2023/5/8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接上期)

06

转眼进了腊月,农家趁闲暇办喜事,队长儿子结婚,刚来的知青被当贵客请去。我们第一次参加当地的婚礼,对一切都很好奇先是吃酒席,村子太穷了,过年也没听见杀猪声,婚宴的酒席上少见荤腥,主要是自家制作的豆腐粉条之类,菜里的肉片屈指可数。

他们的酒席,不是同时摆出七个碟子八个碗,而是一次只上一盘菜,如一盘炖粉条端上桌,众人一口气吃完,再上一盘烩豆腐,再吃完,又上一盘炒土豆丝……,总之,是吃完一盘再上下一盘。主食有别于平时粗黄的玉米饼,换成两杂面的玉米馍(玉米面和莜麦面混合)。吃到最后天黑了,窑洞内暗下来,桌上出现一个黑乎乎的盘子,上面平躺着一条孤零零的——鱼!

我刚喝了几口当地的老酒,一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早知当地无水更无鱼,老乡们也从不吃鱼,这会儿居然有鱼,太奇怪了顾不得多想,手里筷子径直伸过去,不料“砰”的一声闷响,筷子被硬邦邦的鱼身弹了回来周围老乡哄堂大笑,原来盘中是一条木头雕刻的鱼,作为最后一道菜和谐音,是为了寓意吉庆丰饶,年年有余。再细看,那木鱼想必每年婚庆岁末都是压轴菜,早就磨砺得黑不溜秋,只具鱼身的大概形状,原来刻饰的鱼鳃鱼鳞已模糊不清。

这条最后的木鱼,深深留在记忆中,多少年后的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听众,只要讲起当年的插队往事,我都少不了讲这木鱼的故事。

惊骇的一幕发生在最后。席散开始闹洞房,早候在门外的一帮男子蜂拥而入,将炕上的新娘团团围住,先是摸胳膊拽手,继而撕扯衣裳,新娘起初左躲右闪,后来吓得大声喊叫,蜷缩于炕里一角。

我们先是被这场面惊住,没听说也没见过,这分明是调戏妇女耍流氓啊!待回过味来,姐儿几个义愤填膺,不约而同冲上去阻拦,村里人不敢碰北京女孩,一时放过新娘紧急关头我们鞋也没脱跳到炕上,手拉手站着围成一圈,将新娘紧紧护在圈内。那帮喝红了眼的男子面对新娘,仿佛狼见了羊,哪肯轻易放过,守在炕下不肯罢休,剑拔弩张之际,炕上炕下对峙良久。油灯将我们四个站在炕上的一圈身影拉老高老长,顶天立地般映在窑洞拱顶上,形成一幅巨大奇异的图像,这震撼的一幕曾久久存留于脑海中。

后来新娘私下向我们道谢,才知如此粗野的闹洞房是当地习俗,姑娘出嫁身子就没了秘密和禁忌,尤其是结婚当晚,谁都可以上去胡来,还不许新郎阻止新娘反抗。从前就有新娘被扒了衣裳,受辱不过上吊出人命的。那天要不是我们出手相救,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儿。

07

马上又到春节,姐和Y回京过年,我和G留下没走。年初一早上,房东大娘专门叫我俩到她家吃饺子。这是我们第一次到她家做客.一进门就被往炕上让,按当地规矩,吃饭时只有家里长辈,比如爷爷、奶奶,以及男性家长才能上炕,坐小炕桌边吃饭。女性媳妇和女孩都是在炕下端饭端汤,等老人和男人们吃完了,才能蹁腿坐炕沿边吃剩下的。

我们推脱不过,只得脱鞋到炕上坐了,再仔细打量她家,见窑内收拾得清爽,最里端靠墙横放一个又宽又长的红漆木箱,当地叫“躺柜”,柜上醒目摆放一排八九个高低不等的玻璃瓶,都是用过的各种酒瓶和汽水瓶,每个瓶里灌着红绿蓝黄等不同颜色的液体,说是兑了各色颜料的水,摆着只为颜色艳丽好看。以此当装饰也是绝了,说明再穷也爱美,与城里人家瓶里鲜花有一比。

最贵重的是两个花铁皮暖水瓶,其余再没像样的东西。

第一锅饺子端上来,白面包的,却泡在清水般的饺子汤里。每人碗里一半饺子一半汤,这是什么吃法呢?连汤带饺子一起吃,能少吃几个饺子吧?不管怎样,这毕竟是我们下乡后第一次吃到白面。还未尝出啥馅,一碗汤水和饺子就下了肚。眼巴巴等着第二锅,端上来却变成紫褐色,原来已换成荞麦面包的,这是給女人吃的。当地种啥吃啥,山里不种麦子,过年包饺子的一点白面,还是花钱去山外买的,自然不能敞开吃。我们被当作贵客,和家里长辈及男主人吃了一碗连汤的白面饺子。

日子久了,常进她家窑里,见日常饭食,炕桌上总是三个极小的瓷碟,分别放着少量的细盐、油炸辣椒面和腌制的野菜,主食永远是玉米面贴饼子。吃时就用筷子头蘸一点盐,一点辣椒面,涂在玉米饼子上,再夹一小撮黑乎乎的腌野菜(尝过,酸苦齁咸),就着蒸锅水小米汤或直接白开水。

早知房东属村里中等人家,尚且如此,下等人家如何,不敢臆测。

想起我老家大同附近的雁北地区,那时也算山西的苦寒之乡,插队前回去一次,还吃到炖肉、黄糕(黏黄米磨面蒸熟)、油糕(黏黄米面包豆沙馅再油炸)和各式面点,萝卜白菜也是家常。同属一省,蒲县山里百姓咋穷成这样?

后来知道,这儿一是地少,有限的耕地种粮还不够吃,哪顾得上种菜;二是菜要浇水,此地又缺水;粮菜不足以养人,更无余料喂猪养鸡,所以过年也听不见杀猪宰鸡之声。记忆中村里似连狗也没见过(各家穷得叮当响,既无要守的财,又无喂狗的食),难怪那夜我们这些生人第一次进村,愣是没听见一声狗叫。

又想起下乡前的1967年,我和同学曾到酒仙桥附近的北京电子管厂(时名774厂,四机部所属,当时国内新建最现代化的工厂)学工数月,吃住均在该厂宿舍和食堂。记得大厂食堂菜品丰富,价格便宜,如菜分甲乙丙三类,甲菜2毛,乙菜1毛,丙菜5分。印象最深的甲菜烧茄子,每份2毛,茄子先用油炸过,再与五花肉青椒等爆炒,味美之极;丙菜白菜豆腐,仅5分钱;主食米饭、馒头、花卷、豆包、果酱包、芝麻饼,馅饼,种类之多让人眼花缭乱。那时北京工人平均月薪仅三四十元,也能吃这样美味的食堂大餐。

可以说,1967年我亲眼看到了北京最先进的工厂,1968年又亲身体验了最贫困的晋南山区农村,痛感当时城市和农村的差距之大,中国底层农民生活之苦。如果说再教育,这就是我在晋南插队受到的最大教育。 

08

开春了,我们参加了生产队的田间劳动,跟着老乡出了几天工发现,这里能耕种的土地太少了,还大都分布在“塬”上,即山顶上的平坦之处。

查字典“塬”字的本义,是指“我国西北黄土高原因流水冲刷形成的一种地貌,呈台状,四周陡峭,顶上平坦”,平坦处就是可耕地。这种典型的地形地貌,正是山西陕西大量所称“塬上”之地的生动写照。

地在山顶,面积有大有小,坡度有高有低,大的可达30度,仿佛斜着挂在山边(亦称挂田),干活都站不稳。总之,所有能利用的地方都开垦了,包括一些小的不能再小的地块,戏说摘了草帽放地上,地就找不着了。

为了到这些分散在各处山顶的地里干活,我们要从这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头,扛着工具上坡下坡,到了地头活还没干就累得气喘。

耕地都在塬上,这或许解释了百姓们为何舍水而居,住在无水的半山腰——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在山顶上,他们最要亲近的还是土地。

就是这样一小片一小片的地,也要生产队长带着全村的劳力一起干,每天早饭后出门,在村边集合等着,什么时候人到齐了,队长吆喝一声,大家才相跟着出发。先到地头歇着,抽一袋烟再下地,队长在前面挥镐抡锄,其余人在他左右跟着,干活的队伍呈“人”字形前进,仿佛天上大雁的队列。

有时几个地块同时作业,队长便指定农活熟练的“把式”代替他作领队,众人也跟在“把式”后面。这种大呼隆式的集体种田模式,谁使劲谁不使劲根本看不出来,出工不出力是必然的。结果就像我奶奶说的“人骗地一晌,地骗人一年”,庄稼收成可想而知。

我们虽然跟着老乡出工,队里却未指望我们干什么,当地女人一般不上山,种地的都是男劳力。我们几个女生混在其中,尴尬且诡异,干不了什么还要算工分,日后还要分口粮,不受欢迎是肯定的。人家也不信我们会留下,他们觉得北京娃又是来锻炼的,就像过去的“四清”队和下乡干部,“运动”一完就该走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乡的判断不错,大部分北京知青在三四年内都走了,我们姐俩走的最早,只在村里呆了半年。

早在1969年3月,距我们下乡不到三个月,北京东郊的几个国营大厂就开始招工,我们女四中没下乡的同学,差不多都进了女工为主的京棉三厂,针织总厂、印染厂和毛巾厂等。这消息传开后,听说许多已下乡同学的家长跑到学校讨说法,问为何自家孩子响应号召下了乡,没走的人反而留城进了厂。

再后来上山下乡的大潮回落,国家要求各地厂矿企业优先安置下乡知青,山陕两省插队的北京知青大多进入当地工厂。1971年以后大学恢复招生,各校的名额也向下乡知青倾斜,那时的工农兵学员虽以“工”字打头,但以北京大学我那一班为例,同学中城里工人却是最少的,插队知青一个没有(那时他们很多已被安排进了当地厂矿,视同解决了安置问题)。而从未招过工的内蒙古兵团和黑龙江兵团的知青,在班上占了很大比例。

据现在的公布的数字,从1968年到1979年的十年间,全国共有一千七百多万城镇知青下乡。国家财政为每个知青平均拨款数百元,作为到农村、农场和兵团的安置费。十年后政策改变,知青大规模返城,据说复出的邓公对此有一句话:“我们花了300个亿,换来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知青家长不满意,乡下农民也不满意。”

09

1969年6月,春耕还没结束,家里突然来电报说有急事,让姐姐立刻回去。那时没有方便的长途电话,有事就是打电报。姐姐一去不返,后来才知她已从北京去了内蒙古兵团。

原来,1969年初,鉴于当时中苏在北方军事对峙的形势和大城市毕业学生的积压,又组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由北京军区抽调现役军人编为兵团的各级领导班子,接收北京、天津、青岛等地知识青年,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母亲单位安排一批机关子弟去兵团,她想有现役军人管理,总好过又穷又乱的山西插队,所以赶紧先让姐姐回京,跟这批孩子一起去了兵团。

七月家里又来电报,让我也速回京。当时正值临汾全域武斗升级,蔓延到各个行业,所有交通都断绝了,从我们所在大山深处的蒲县到临汾,长途客车完全停驶,但电报催得紧,又不言何事,心急如焚,只得步行上路。

一大早,我一个人没带任何行李物件,只斜背一军用挎包,里面装了几个玉米饼子,开始向一百多里外的临汾出发。我沿着来时车行的砂石公路走,从大山最高处到临汾平原,一路下坡,连跑带颠,不觉得累,还有兴致采摘路边野花。只是各武斗派系占据着不同地盘,沿途树丛中不时突然跳出几个壮汉,手持棍棒甚至枪支盘问,听我说是北京知青,又讲一口普通话,才被一一放行。

那时年轻气盛,心里并无一点害怕的感觉,就这样从早上一直走到傍晚,天快黑时终于走出了群山,到了临汾平原的一个大村子。此时山西各地都有北京插队知青,一打听,村里果然有知青点,便找到她们住处,当听说我是一个人从蒲县山区走下来的,几个女孩十分惊讶,她们热情的招待我,留在她们灶上吃了白面馍加炒菜的晚饭,又烧了热水让我洗头洗脚,挤在她们炕上过了夜。我这才发现同是晋南插队,平原和山区的生活真有天壤之别呀。

几十年后回想,我和听我说这段经历的人都感叹,当时农村虽穷,但民心尚古,世风淳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独自一人走了近八十公里山路(今日走笔至此,查知临汾至蒲县公路距离72.3公里),能够安然无恙,毫发未损。若是放到后来某年某时,也许早被人骗走拐走掠走,卖掉了。

(全文完)

【文章选自网上,来源:新三届

作者简介】李力,1952年生。1968年到山西蒲县插队,1969年转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1976年北京大学历史系中国史专业毕业。文物书刊资深编辑,中国考古学会会员。国家文物局文物出版社《文物》月刊编审,已退休。

 

【编者点评】

文中所述的临汾武斗,是文革“三个七,三个西”之一,被中央发“布告”制止的大规模武斗。“三个七”是1968年的7.3、7.24布告,加上1969年的7.23布告,“三个西”是广西、陕西和山西。

1969年山西省的行政区划,曾经存在一个较大的“晋南地区”,包括了后来的运城地区。所以编者插队所在的夏县,当时也属临汾专员公署管辖。因此对临汾武斗也有深刻印象。

那阶段是北京知青到山西不久的日子。五月份编者生产队一个知青病退,还能正常回了北京。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南同蒲铁路因临汾武斗被长时间停运,北京插队知青亲身体会到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滋味。和北京亲人的通信,要绕道三门峡渡黄河送过来,耽误很多时间。山区本来就交通不便,邮递员一周才上山一次,所以往往通信时间要半月以上。

因为和临汾同属一个地区,夏县也派出了武斗队伍参加包围临汾城的行动。没听说有北京知青参加,可能一是因为“接受再教育”,当地把知青当做了政治上不可靠的“臭老十”;二是北京知青已经见识过北京的武斗和最终被制止,更不了解山西两派如何划分,不会轻易参加。参加的是当地农民。

编者所在的李家坪大队,樊家岔(当时的14队)一个当地小伙子去了,7.23武斗队被解放军驱散,他被追得无路可逃。当兵的缴了他的枪还让他脱下那身没有领章的军装,可是一脱不要紧,里面一丝不挂。当兵的当时就笑起来:得了,还是穿上吧。小伙子回到村里得意洋洋:队里派出去的,工分照记,还赚了一身军装。

文中说到的近八十里步行是靠谱的,查到的七十多公里,大概是蜿蜒上下的公路两个城镇之间的路程。编者文革步行串连走了五千里地,19岁的小伙子,不算昼夜兼行的几天,即便在平原地带最多的一天也不过130里,平均一个小时10里左右。何况一个姑娘家。

不过这篇文章里读到一个罕见的从插队转兵团的例子,不转户口就能走,很可能是“后门”。编者所在的李家坪知青点也有几个走后门当兵离开农村的,全都是不要户口。

1973年以后方向是相反的:兵团转插队,反而成了兵团知青的出路——当然也要通过“后门”。因为插队的“待业”本质,已经无可奈何地显现出来,成为少数兵团知青一条回城的“曲线”。1975年,编者所在知青点就来了一个转插的黑龙江兵团北京知青,而且没有务农多久就安排工作走了。“后门”就是他当时在县计委工作的姐姐——当然也是从插队村庄安排到县里工作的北京知青。


    24小时最新动态

    热点排行

    图片新闻

國際日報 (International Daily News)版權所有. 提醒:業者若未經許可,擅自引用國際日報網內容將面對法律行動. 第三方公司可能在國際日報網站宣傳他們的產品或服務, 您跟第三方公司的任何交易與國際日報網站無關,國際日報將不會對可能引起的任何損失負責. 信息網絡傳播視聽節目許可證:2032302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45122353001  X公網安備 450103024350154號 互聯網出版許可證(X)字003號
©国际日报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