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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光說賊 发布日期:2023/5/12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大光是我下鄉時生產隊裏的一個夥計。和他的交集,是因為我和他在老百姓眼裏都是做營生不大行的人,而且還都是不把大家的看法當回事的人。

比如大光常說,你們狗日的連男帶女地裏杵著鍁把子不做營生,扯閑篇,打情罵俏就行,老子們喋鍋鍋煙旱煙就他媽懶驢上磨了?尿球你們呢!

我常覺得大光頂得狗日的們挺解氣,便對他有了幾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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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都堵不住大光的嘴。當年我給大光的畫像

大光長我十六七歲,那時我也就二十出頭,他三十六七,也是條光棍。貧農出身,但他家那祖上留下的一色青磚的五間正房,足以說明,他先人在世時家境殷實。可我就不明白,他咋就成了條光棍?當時村裏十八九的後生就該說對象了,自己搞的少,大都有撮合,山馬泊六們穿針引錢。大光咋就拖了這些年,也沒人張羅他的婚事?村裏後生過了二十五六還沒說下婆姨;女子二十過了沒嫁出去都會被人議論的。

我曾問過大光,咋還沒成個人家?他總是說,你個小球娃子懂個球!弄個人家得養得起,這年頭自顧自都難,一張嘴總比多張嘴好活!我說,人家咋就能成個人家?人家就不養婆姨娃了?他便說,和你說不清,你狗日的長全乎了就明白了!

於是他就給我大講沒有農業社時,日子有多殷實。遇上麥秋、大秋,打長工的給主家收麥、收秋,長工的飯夥比當今過年都好。三頓飯中兩頓有酒。那可不是當今的地瓜燒,六十度的高粱酒,純得很。每每說這話時,他眼神都亮起來,好像他說的那日子就在眼前一樣。尤其是在飯時說起,往往說得更加得意,甚至忘記了咀嚼。

這時我就會說,那可是舊社會,主家可都是地主老財。他們對長工那麼好?誰信?他便說,你主家吃喝上不伺候好長工,誰來給你下地扛苦?沒人下地,再好的莊稼也要爛在地裏!這道理還要我給你這北京來的大學生講?

於是,我就又記起剛進村時,團支部給我們開的憶苦思甜會。會上那個鬧過義和團的曹老漢憶的還真都是六零年的苦。都是那年村裏餓死多少人。老漢講得聲淚俱下,我們聽得目瞪口呆。後來主持會的團支書實在聽不下去了硬把老漢扶了下去。硬和我們說,老漢八九十歲的人了,糊塗了。每每想到這兒,我便不自覺地認為大光講的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這並不能改變我對他的基本判斷。他說成啥也是個有問題的貧下中農。我確實聽過不少關於他的閒話。說他明著是關公,暗裏早就不是童男子了,跑黑道(胡搞男女關係)在村裏有一號。說村西頭有個寡婦和他相好。遇上天陰下雨不出工,常有人見那寡婦串他的門子。至於天黑了是不是在他那過夜,那說法就多了。日子長了,我也也明白,那議論有些有影子,也有不少是議論的人自己的想像和設計。

那寡婦,我見過,面像比大光老,但眼光柔和,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只是有條腿有點兒毛病,但不影響走道,她針線活確實利索。有回去大光家,那寡婦正給大光縫拆洗好的被褥,我撞見了,她那針線走得又快,針角又均實。

關於他和寡婦的事,我也問過他,不光是好奇。那會兒我也做過農村百姓生活的實情調查,以備日後寫小說時用。他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屋裏是該有個女人,不光給你炒菜下麵,縫補洗涮,暖個被窩,生堆娃,還能陪你說個話,拿個主意啥的,人麼,總是要有個近便些的人好。

我就問他咋不把那寡婦娶進來?他就說,娶個人可不是說句話那麼便當。我就又追問,是不是他看不上人家?他便笑了,說,討婆姨和相好是兩回事,就像胡蘿蔔和白蘿蔔雖都是蘿蔔,咬起來是不一樣的!你小球娃子對上女娃,就明白了!

在鄉下混了三四年,對村裏的事多少有些看法,也有了點兒自己對上山下鄉的認識。村裏的事說到底還不是原則少,人情多。你要是和大家一個架式,就是你笨點兒,也沒人議論你。大家議論你,大都因為你小子不安分,總想有點自己的想法,甚至是做法,那在大家眼裏就是出了格。比如:隊長安排營生時,把好活給自己相好的,把髒活、累活、難幹的活,給和他不對付的人;你順著他就沒事兒,你頂了他就大逆不道。

遇上這樣的事兒,我不是乾脆不幹回屋睡覺,就是公開和他說一個道理:兄弟我是知識青年,除了接受你狗日的再教育,還要學學馬克思的革命理論,這學理論是要用專門時間的,老子認為現在就是學理論的時機,雷打不動,所以今天農業社的營生老子不伺候了!每每這時那隊長只有翻番白眼的份,他也怕老子把他那見不得光的事抖一抖!那陣,老子是光腳的,光棍一條,不怕他穿鞋的!

不去上工,真去讀馬克思革命理論的時候少。喝酒,扯閑篇,睡大覺,串知青點的時候多。而大光常常是我扯閑篇的對象。這不僅因為我倆在老百姓眼裏是一路人,更因為他也常常不出工,在家編個籮筐什麼的,他常說編個籮筐去集上賣了比伺候農業社可強多了。

我和他扯閑篇不耽誤他手裏的活兒,有時我高興了還會去供銷社沽上斤把地瓜燒,去街上賒幾塊豆腐乾,和他喝兩口。所以,我去他家,他會很高興地燒上壺水,泡些劣質茶磚,和我講些他認為的有意思的事:比如麥秋時在場院,如何把麥粒裝進紮好的褲筒裏;如何有意無意地口袋裏塞進把黃豆、綠豆、芝麻什麼的。

我就這個問題常說他小氣,小打小鬧沒多大意思。而聽我說完他就會說,我一個農民,比不了你,你雖和我們混在一起,可說到底,你是公家人,我們餓得走不動道兒,你也餓不著,那時,國家就會出手幫你,你自然看不上農民的小打小鬧。我們農民只有自己幫自己,自己找自己的飯轍,話不好聽,也是沒辦法的事,餓不著,活著才是真道理!再往下說,就是:你小子啥時能和我尿到一個壺裏,你才算改造好了,才算真接受了老子們的再教育!

我真正讓大光上了一課,是那年青黃不接的七月。那天晌午,剛吃了中飯,街上亂哄哄的,有人敲鑼,有人哄笑,出了知青院(知青院臨村裏的主街)見一群小娃跟著幾個脖子上掛著幾穗青玉茭子的婆姨,正在遊街。打頭的就是與大光相好的那個寡婦。押著她們的是個看青的後生。那小子手裏提著個鐵尺,挺威武地吼那些婆姨們喊自己是賊娃的口號,婆姨們不喊,後生便叫跟著的小娃們罵她們。

有看熱鬧的閑漢沖那些婆姨們擠眉弄眼,起哄嗚叫,婆姨們低著頭,那樣子恨地下沒道縫兒。就在婆姨們最無助時,大光擋在了那隊婆姨面前,沖看青的後生說,值得麼?幾穗包米,要不是餓極了,哪個來丟這個人?讓大家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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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青的笑了,說,知道裏面有你相好的,說情也不是這路說法。大光不溫不火地答道:你把你那眼睛睜開了,看看哪個不是做你娘的年紀,你娘要是也有這天,就這麼對待你老娘?你小子不看青,不偷地裏的莊稼、場上的糧,你能這麼硬氣?

後生急了,說:偷莊稼、扛糧食,你見了?大光笑了,沖看熱鬧的人說,大家說說,看青的都是賊娃,還用證明?只是你們是官偷,老百姓奈何不了你們,你們自己要是連承認自己也是個賊娃的勇氣都沒有,你爹你娘真白養下你了!

那後生急了,不但罵大光跑黑道,下流,把那寡婦也捎上了。大光反倒平靜了,說出幾句話,不但那後生老實了,看熱鬧的閑漢也叫起好來。大光說:她是和我有一腿。我沒婆姨,她沒漢子,怎麼了?不興往一搭湊麼?這事兒別說你小子,就是公社書記也管不了!

眾人面前,我大光這麼說,全是你小娃逼的!你硬氣,你先查查你幾個看青的偷過多少地裏莊稼、場院上的糧?咋你們偷就是官的?老百姓吃幾穗玉茭子,就要遊街?你狗日的是不把鄉親們當人麼!

大光的這話一出,先是個閑漢喊了聲好,後是一陣老百姓的巴掌聲。再後來是那幫婆姨扯下了脖子上掛著的玉茭子自顧自地散了,那看青的後生張了張嘴想吼跑了的婆姨,可是到了也沒吼出聲。

事後,我問大光,你憑啥說人家看青的後生也是個賊娃?大光說,自打有了農業社,哪個看青的不是賊娃?地裏的莊稼說是集體的,還不是誰有點兒權,誰就先沾集體的光?沒有農業社時,村裏哪有賊娃?賊娃一種是吃不上,餓得不行了,才做了賊;另一種是有多少也吃不夠的人,他做賊就是一個字:貪!我罵那後生,只是出出氣,我難道不知道,如今農業社這架式斷不了個賊娃呐!

(文章照片選自網上)

【作者簡介】張亦嶸,1968年山西祁縣插隊知青,後做過村小教員,縣中教員,煤礦井下掘進、回採工,國家公務員,在政法記者任上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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