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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中的回憶(續二) 发布日期:2023/6/9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接上期)

六月,我們決定賭它一把。我們從公社所在地睦州鎮乘坐開往斗門白蕉鎮的客船南下。在白蕉前一個站我們用駁艇埋街,避過有民兵檢查的白蕉總站。離船後我們需要找地方藏身,等天黑以後再向東進發到可以出磨刀門海口的河段。看看小山上有個水泥碉堡,我們快步登上小山,進入碉堡,並把門頂上。

過了一小會兒,外面居然下起小雨來。緊接著,就聽見有人拿了梯子,爬上碉堡頂。哦,我明白了,是因為下雨,有人到碉堡頂上收取在上面曬幹的農作物。緊接著,這人從碉堡頂上下來,要開門把他的作物拿進來。程瑜慌忙用肩膀去把門頂住。這不是明顯的“此地無銀”嗎?他進不來,跑去招人,豈不把我們一鍋端了?我一手把程瑜推開,順手拉開木門。那人一個趔趄,差點摔到我懷裡。他一看我們三人也大吃一驚。他也估摸出我們是什麼來路,連忙不停口地道歉,並急急地想抽身要走。哪能讓他輕易離去?我拉住他的手腕不讓他走,一面安慰:我們不會傷害他。王強也迅速地掏出身上的糧票和好幾塊錢的人民幣,往他手裡塞。

那人見我們沒有惡意,也就放鬆了。當然,我們見也瞞他不過,就乾脆和他說白了。那人說:“我自己因為是富農成份,多年來都是受盡欺負的人,要是有氣力,也早逃了。”既然如此,也只能冒個險相信了他。我請他回到自己的窩棚,為我們煮點飯。他去了。不一會,飯菜端了上來。他殺了一只自己養的雞,燒了一鍋白米飯給我們送來。他只求我們到香港後給他寄一罐花生油。

我們順利地在淩晨12時剛過後按時下水並進入主航道。遊了半小時後,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約莫在淩晨一時左右,我看到江面上停著一艘烏燈黑火的船,居然沒能意識到鬥爭的殘酷性,沒有意識到那是民兵船,還扭過頭去大聲吆喝落後了的二位同伴快遊,以至完全暴露了自己的目標。正是:裝下窩弓收猛虎,安排香鉺釣螯魚,那船就是埋伏在那裡等人上鉤的。結果,我們三人沒有一個跑得掉。他們把我們三人結結實實地捆在哨棚外面,讓暴雨和餓蚊輪番伺候了我們一宿。第二天,兩個背著杆“七九“步槍的民兵一根繩子牽著,把我們三人送到斗門收容站。在那裡關了一個月左右,再解到新會收容站。不到八月就把我們三人押回大隊。

 

六、第三次

還在獄裡的時候,王強和我想來想去,覺得澳門其實並非那麼可望而不可及。從獄友們嘴裡,我們瞭解到抓我們的是臭名昭著的所謂五圍哨所。然而,就憑它那條停在江心的船,在那麼一個月黑的深夜,只要悄悄地行進,摸過他們的防衛水域,難度應該還是不大的。於是我們決定馬上再鬥它一鬥。程瑜在收容站受過其他收容人員的欺負,晚上睡覺時被人往臉上撒尿,心靈受到很大的刺激,退出了。

同年八月中的一天,也就是我們出獄後兩周左右,王強和我又殺它一個回馬槍。我們依照上一次的辦法,依然從睦州乘白蕉船南下,離船後依然藏身在同一地點,甚至讓那窩棚人再次給我們做晚飯。我們也再做了一次給他寄一罐花生油的承諾。天黑後我們循舊路向磨刀門的河段摸去。從我們離船後躲藏的地方到磨刀門河段,要經過幾個村子,很多田地、河汊,有二、三個小時的路程。人算不如天算,那天晚上我們遇到了特別緊密的陸上巡邏。狗吠聲彼起此落,手電筒的光柱忽閃忽現,顯然就是一副“有情況”的格局。老王和我,穿田淌河,躲躲閃閃,比前次格外小心。

這麼一來,卻延誤了下水的時候。到我們終於到水邊的時候,已經接近淩晨一點了。理論上講,這個鐘點的退潮水流也已經減緩,對我們的遊速有負面的影響。我們知道,如果第一晚沒有四、五個小時讓我們在天亮前遊完這二十多公里的水程,到達澳門對過的大橫琴島,下水也是白搭。於是我們退到一個甘蔗林裡等候第二晚下水。

第二天,八月的驕陽把個林子曬得比蒸籠還熱。我們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在甘蔗林裡忍受著酷熱的煎熬,也不敢出林子找水喝。也許是我們劫數未盡,就在我們成功地忍受過最痛苦的三點鐘的酷熱之後,下午四點多鐘,幾個拿棍棒的民兵突然凶神惡煞地出現在我們跟前。他們還大吼:其他的人呢?!哪裡來的其他人?我就奇怪,我們如此循規蹈矩地躲在蔗林裡,他們怎麼會那麼准確地找到我們的呢?原來還是有其他人躲在附近的小山上,抵受不住酷熱,下山找水喝,被放哨的民兵發現,於是招來搜索,碰巧就把我們從林子裡挖了出來。

早知這樣,還不如前天晚上下了水,說不定還會有較好的結果。

 

七、逃獄

不到兩年的時間,一眨眼我就被抓了三次。這三次的案底可不是開玩笑的。要是再走、再抓的話,我的案子就會受到向“刑事”升級的壓力,那就不再是“人民內部矛盾”了。基於這種考慮,我報了“流躲”。意思是,我的姓名、住址、工作單位全是假的。當時的中國沒有一套系統去查核真偽,但你必須在有人知道你的真面目前逃走、或越獄。這樣,一次的案子可以消得一幹二淨。不過,要是你找不到逃走的機會,或是逃不掉,那你肯定會受到比較嚴厲的處罰。

從押送的路上開始,我就一直尋找逃走的機會。可是,五花大綁加上帶槍的民兵,我一點辦法都沒有。走了兩、三個小時的路後,我們又被押到斗門收容站。如前所述,我這次報的是假身份。我們被投放到一個二十多人的倉房。人們每天早上都被放出倉房到井邊洗漱,午晚兩頓飯也出倉,排隊蹲在倉門前的空地上等分飯和吃飯。晚上再有一次到井邊洗澡的機會。早晚兩次的洗漱,倉員們顯得最自由。我曾經留意過一堵只有七尺來高的矮牆,上面插著有尖利的玻璃片。我琢磨:要是能找個管教不留神的空隙,往上面扔件衣服,十來尺的助跑我就有把握翻身過去。問題是,我無法知道牆的另一邊是什麼狀況。要是懸崖,那盡管是二、三十尺,也可以要命的。我打消了翻牆的念頭。

就在我動腦筋尋找逃走機會的時候,我留意到同倉有三個傢伙老是圍在一起神秘地在商量著什麼。有天下午,他們中一個高個子走到倉角的“廁所”處,站到廁所的矮牆上,伸手推頭頂上的瓦。“哦,我的天!原來他們想的和我一樣!”。可是這個後來我知道叫“阿正”的高個子,無論怎麼努力,就是推不動那些瓦。看著他失望的樣子,我走上前去,建議他讓我試試。打量了一下我比他矮的個子,阿正遲疑了一下,嘴角掛著一絲輕蔑的冷笑從矮牆上退下來。我走上去,拈起雙腳伸左手勾住椽子,兩腳淩空,成金猴掛樹之勢。然後展右臂,發一道陰力,頂上瓦應力而松。一倉人一直鴉雀無聲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看見松動後的屋頂透進來的光線,不約而同地一齊輕輕地“呵”了一聲。大家都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以及它的嚴肅性。我把松動了的瓦完全歸位後,無聲地下了矮牆。

天黑以後,我再次走到矮牆上,非常小心地把松動的瓦移開,形成一個兩尺見方的洞,然後下來。對外面的情況不清楚,第一個爬出去是有些風險的。作為打洞功臣,我自然有資格選擇第幾個出去。有一個倉友自告奮勇打頭陣,先鑽了出去。他伸頭進來,說聲“沒事”,就自我消失在黑暗中。我跟著出去。除了拍當王強之外,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之後鑽了出去。王強和我,還有四位倉友決定結伴同行。

半點鐘之內我們就摸上了北行的公路。當時是不可能繼續外逃的,一心只想著回原單位鬧革命。六人急行軍,我走在最後,又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忽然間,後面上來了好幾輛自行車在我們身邊掠過,黑暗中看得出那些人身上還背著長槍。我腦子裡馬上閃過一個不祥的念頭。說時遲,那時快,未及多想,“嘎”的一聲,這批人突然在我們跟前急剎。“糟糕!”還沒等他們有機會發話,我本能地將身子一縮就向路旁的葵樹叢滾下去。下麵是一條只有幾寸水深的小河。我迅速地把身體沉進泥槳裡,只露出臉部。上面的人揮舞著手電筒,叫罵、喧嘩、搜索,擾攘了有一刻鐘左右,才吆喝著押著他們五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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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心有埋伏,我躺在泥槳裡起碼過了半點鐘才敢出來。那一嚇真把我三魂嚇掉了七魄,變成名符其實的驚弓鳥、漏網魚。爬出泥潭後,我發現慌亂中丟失了一只鞋子。緊接著來的一場滂沱大雨雖然沖洗了我的一身泥槳,迷茫、驚恐卻令我迷失了方向。在傾盆大雨之中,我迷迷惘惘,方寸大亂。只好又躲進了南方的青紗帳--甘蔗林,在林子裡過了那夜。第二天天晴,晴得得一絲雲也沒有。八月的甘蔗,小得還不能入口。可那葉子卻剛好高得擋住了本來就稀罕的涼風,又矮得讓驕陽狠狠地蒸曬著每一寸的土地。中午時分,背了噴霧器來噴農藥的農民們就在我身邊走過,噴得我一頭一臉,居然沒有發現我。

雖然熱,倒也喘了口氣,也搞清楚了方向。入夜以後,我摸出了蔗林。走田基,淌小河,我向公路摸去。有一次,我走近一叢芭蕉樹,突然聽見樹叢後很明顯的人踫撞芭蕉樹葉的聲音。我迅速後撤,伏在田基後二、三分鐘,見沒有動靜,我又再前行。走到同一點上,那聲音又來了,我又跳到田基後面。這時我腦子中閃過一個“鬼”字。我定了定神,走上前去。

“好吧,”我說,“如果你是來捉我的人,那出來捉我好了;如果你是鬼,那請告訴我你要我替你辦什麼事,不要玩了。”說完以後,我站在原處一分鐘左右,讓“它”想清楚。沒聽到什麼。於是我就繼續我的行程,那聲音也就沒再出現。

到了公路邊後,我伏在路邊觀察,有一輛“工農十”手扶拖拉機轟鳴著開過,那氣勢就好像是衝著我來,來搜捕我似的。我不敢沿公路走。於是,找一個空隙跑過公路,順著公路的方向走山路。那夜,沒穿鞋子的那只腳被石頭和荊棘割傷了好幾處。我坐在地上意欲舒緩一下痛楚,卻睜著眼睛似睡非睡,似乎看見周圍坐滿了同倉的難友,且真的開口和他們說話。到那時我已經逃出來二十四小時,一點東西都沒下過肚,沒睡過,還不斷受著驚嚇。我真的是太累了。而且,習慣群體生活的人類,在驚慌中長時間沒人相處的處境非常不好受。估計人們說的“精神分裂症”恐怕就是長期處於這種環境的原因之一。

“醒”來以後,我就著微弱的光線在山上走。有次,走著走著突然兩腳一空,緊接著是下巴狠狠的撞到自己的膝蓋上,胸口痛得昏過去有幾秒鐘。回頭一看,朦朧中原來我從一個一丈來高的地方掉了下來。拖著一拐一拐的腳繼續走,卻又禍不單行,掉進了一個齊膝深的泥潭裡,想著走出來,一下子就變成齊腰深了。嚇得我顧不得泥槳的髒,馬上盡量平躺身體,半爬半滾把身子拖出那泥潭。不覺又走了個把小時,又痛又累又餓,我忽然看到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片似是番薯地。我餓鬼似的走近去,摸摸果然是番薯藤,於是發掌功往泥裡插,卻只摸到幾根細根。也好吧,摸幾根稍微粗一點的,往身上揩一揩上面的沙泥,就坐在那裡享用我三十小時以來的第一頓晚餐。

杯弓蛇影,我還要躲避任何有人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中,我終於又再度迷失了方向。走到一個山頂上,天忽然下起傾盆大雨。無奈之下,坐在山頂上,我又以迷失方向為藉口,賞給自己一個休息的機會。瓢潑似的雨水盡情地,均勻地落在我頭上、身上,不但洗幹淨我身上的污泥,它就如在我身上罩上一條水制的被子,擋住了涼風。舒服之餘,我頭伏在膝蓋上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也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醒來時,已是七、八點的光景,只見又是一個艷陽天。在山頂上,手搭涼棚一望,看樣子我已經走到和新會縣交界的斗門大隊附近,那其實也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由於我掉了一只鞋,只穿一只的樣子更可疑,於是我把剩下的一只也扔了,穿著的確涼的“上水褲”,(登陸澳門以後必須穿上時髦的衣褲,以喬裝本地人躲過澳門警方。我大約花過三十元錢從回鄉探親的香港客處買過兩套衣褲)光著腳下山。下山以後,在公路上走著,偶爾有知青騎著自行車從身邊走過,也有回頭投以奇異目光的。那時的珠江三角洲地區,已經很難見到穿舊軍裝,戴軍帽,紅衛兵般穿戴的知青。內心逐漸形成反叛意識的知青們慢慢形成一種用衣著、外表宣洩他們內心的傾向。思想前衛的他們,不論男女,都喜歡穿通過港澳親友管道進口的衣褲。頭上也會抹上當時流行的髮乳。所以,單憑外表我就能判斷哪一輛自行車能幫助我。我很容易就能讓對方把我載回他(甚至她)的住處,讓我好好的洗一個澡,吃一頓飯,睡一個好覺,然後借給我一些錢,讓我堂而皇之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逃出那個是非地。我有幾次衝動想向他們求助,話到嘴邊卻又收了回來。想著,我已脫離險境,寧願把成功逃脫的光榮完全留給自己。

(待續)

 

【作者簡介】潘偉麟,男,廣東江門市67屆初中畢業生。68年下鄉到廣東新會縣。1975年到香港,任職苦力。1979年移民美國。畢業於聖地牙哥州大。在洛杉磯教育辦公室任職網絡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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