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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被替代” 发布日期:2023/7/7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1968年底,19歲的我高中畢業,巨手揮動上山下鄉的鑼鼓,把我敲到了江蘇如皋縣何莊公社,開啟了我插隊8年多的知青歲月。其間,我曾經三次被替代,每一次的被替代,都折射出那個年代的荒誕。

第一次“被替代”:“半脫產通訊報導員”我有實無名

我插隊不久,大隊黨支部張書記叫我幫他寫個抓革命促生產的動員報告,他在社員大會上照本宣科時,正好公社黨委蘇人傑書記來視察,聽了個全場。

會後他問報告是誰寫的,張書記如實回說是個知青小朱寫的。

此後的一天,大隊來人說,廣播裏公社通知我到戴莊公社開個會。我打好被卷去參加。原來是縣通訊組的通訊報導會議,每個公社一個代表。我才知道,從上到下通訊報導已然成了政治任務,風頭正勁。兩天的會議之後,我被公社借去搞通訊報導,像個公社幹部一樣,吃、住在公社,參加各種會議。

有一次,縣廣播站正在播一個公社的新聞,公社書記說,不曉得我們何莊什麼時候能上廣播呢。聞聽此言,我臉上一陣發燙。從此,我不再吃上學時作文好的老本,我一邊加倍看報紙聽廣播,琢磨寫作知識,一邊沒日沒夜往隊裏跑,收集寫稿素材。全公社17個大隊179個生產隊我都跑遍了,把所見所聞弄成文字,複寫成稿,貼上8分錢的郵票,投遞到各級報紙、電臺,郵遞員三兩天就來收集我的一摞郵件。新聞、小故事、通訊、散文、隨筆、雜文我都玩到了。

不久,何莊的消息,幾乎每週縣廣播站有廣播,每月南通《新江海報》有見報,每季度《新華日報》、江蘇廣播電臺有報導。那時候,大批特批“資產階級名利思想”,不僅沒有一分錢稿費,連作者的真名也不好署,說是署真名就要查三代。我所有的新聞稿全部署“何莊公社通訊組”,我的雜文署名“禾壯”,取何莊的諧音。1969年8月5日,我撰寫的何莊《發動群眾,同不良的衛生習慣作鬥爭》的長篇通訊,在《人民日報》刊登,同時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何莊不僅通訊報導工作在縣裏叫得響了,隨著報導的宣揚,好多工作在全縣都有了名氣,縣領導也常來何莊視察。

1970年9月29日,縣軍管會在體育場召開對敵鬥爭萬人大會,並用廣播向全縣轉播實況。我一邊刷大標語,一邊聽廣播裏縣軍管會發佈的“判決書”,突然聽到宣讀“特務某某某”我爸爸的名字,起初我還以為是別人名字讀音相近,再聽聽,住址、單位都是我爸的。一下子,如五雷轟頂,把我打懵了……。那邊大會還沒結束,我就回到公社宿舍,把鋪蓋捆好,把書本紮好,找到公社蘇書記,“坦白”了我爸的事情,主動說:我不適合在公社了,我回生產隊去。

蘇書記說:“我還和你爸同過事,誰知道他會是潛伏特務,埋得好深!等公社黨委研究了再說。”公社想留我寫東西,但也不敢做這個主,後來還專門請示城西區委書記,答復說,重在表現,還留在公社。就這樣,我以“特務”子女的身份,在公社搞通訊報導,寫各類材料,還為公社黨委起草報告、講話、黨課教材。

1974年,縣裏決定每個公社定編一個半脫產通訊報導員,由公社財政每月補貼14元,等於是半個公社幹部了。進編要過兩個關,一是工作成績關,二是政治審查關,第一關沒話說,在城西區,在全縣“土記者”裏我都小有名氣;第二關我估計難過。

公社韓政工找我談話,我如實“招供”:我媽媽是夏堡季家大地主的女兒,季愷的妹妹。我爸爸是縣教育局教研室主任,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和“特務”。韓政工歎了口氣,沒有下言了,我知道,他有心幫忙也無能為力。後經公社黨委討論,挑選出身貧農,在公社搞“階級敵人”材料的陳某某,作為半脫產通訊報導員報縣定了編。他此前以及此後一篇稿子也沒寫過。

從那時起,一直到後來,到現在,凡是認識我的,都以為我曾經是進過編的公社半脫產通訊報導員。其實,我一天也沒有名正言順、名副其實過。公社上報的材料,縣裏批准的檔,財政發補貼的抄表,名單都是陳某某,我是“被替代”的,工作我做,名份沒有,是個“有實無名”的半脫產通訊報導員。

第二次“被替代”:我雖“積極”,但與“積極分子”無緣

插隊期間,我除了做通訊報導工作,還到落戶的生產隊做些農活,我挑河泥磨破了肩膀,肩膀潰瘍發炎,衣服粘住脫不下來,輸了7天7夜青黴素。社員們見我能寫寫弄弄,做活兒還不偷懶,和我處得很好,我的口糧在隊裏分,社員從不因為我不常在隊裏而有怨言。

我還直接做了一些和知青有關的事。好多大隊的幹部群眾對知青既關愛倍至,又教育管理,我專門到各大隊採訪、總結,我采寫的材料公社幹部在全公社傳揚,促進大家爭相把知青工作做得更好,幹部高興,知青滿意。我還把四大隊的愛國衛生、六大隊的植樹造林、九大隊的棉花生產,全公社的水利建設、蠶桑生產、多種經營、知青工作等,寫成總結材料和稿件,在省、地縣的刊物登載,被各級報紙、電臺採用。並由此引得縣裏的很多工作現場會都在何莊召開。

因為我的筆頭出了名,縣宣傳部、人武部、民政局、水利局、徵兵辦公室、上山下鄉辦公室等,經常向公社借我去搞經驗總結,寫會議材料。雖然我背負父母的出身之罪,但因為我的表現好,經公社向城西區委請示同意,還破例恩准我加入了共青團。

不久,南通地區和南通市聯合召開知青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我和南通市插隊到我縣林梓公社的知青“筆桿子”張君(後任南通制藥總廠廠長),被借去南通搞大會材料。我臨走之前,公社的分管知青工作的劉主任對我說:只要我們公社有一個積極分子的名額,就是你。我自己也掂量,在知青裏我還有點名望,算得上積極的,給個“積極分子”並不過分。

我在南通埋頭搞會議的交流材料,寫大會給全體知青的倡議書,還起草南通地區、南通市革委會給知青的慰問信,但是,直到會議開始前也沒有聽到我是知青積極分子的消息。會前,上千的知青積極分子代表,先由各縣、區用大客車歡送到南通,集中整隊後,如英雄般胸佩大紅花,手揮語錄本,步行數裏路到地委招待所,沿途接受工農兵的夾道歡迎,享受漫天的紅旗鑼鼓。我本來是積極分子代表隊伍中的一員,現在成了路旁的看客。在如皋的隊伍裏,我看到了何莊的知青代表。我才知道,我又一次“被替代”了。

後來我聽說,下達給何莊公社一個名額,貧下中農代表討論時認為,不能光表現好,還要“根子紅”,全公社幾百個知青,總不能弄個“特務”子女做代表吧。如此這般,把我刷下,以和我同一大隊的“革命幹部”子女夏某某取而代之。那時候,弄個南通市級的積極分子,倒不僅僅是個榮譽,直接關係到今後的當兵、招工、上學、進城。那以後不久,插隊不久的夏某某順利當了兵。

第三次“被替代”:砸碎了我的“大學夢”

1973年開始從知青中推薦、招收工農兵大學生。那年頭,政治掛帥,出身首要。我爸爸被縣軍管會宣佈為“特務”後,被清除出幹部隊伍,到加力公社謝埪大隊當農民;我媽媽因為是大地主子女,早就沒了工作,和10歲的三弟相依為命,居委會的幹部成天逼她下鄉,不讓在城裏“吃閒飯”。我出身在這樣的家庭,早就被“打入另冊”,我和二弟都插了隊,逢年過節我們都儘量少回家,因為城裏一有所謂“反動標語”,首先就查我們這種出身的。

但是,憑著自己在中學一貫名列前茅,憑著自己在農村的種種表現,憑著自己寫寫弄弄有了名氣,我還存有大學夢,企盼著公社和貧下中農高抬貴手,放我一馬。但是,第一年沒有推薦我,大隊、公社沒有討論我,想想自己是個“黑崽子”,還做大學夢,確實是不自量力,自作多情。

我扛著不可名狀的精神包袱,強迫自己不想那黑不見底的前途,自覺不自覺地不停看各種書,沒書看了,就讀《漢語詞典》、《成語詞典》,學會了查閱《四角號碼詞典》,復習中學的知識,寫各種各樣的文章。我還在搜集寫作素材的同時,學習農村工作經驗,學習農業生產知識。就這樣,稍稍淡忘那些不想記憶的東西,麻木那些不該存有的奢望。

我在中央級、省級報紙、雜誌發表的東西越來越多了,我感慨要提倡寫短文章的雜文《短些,精粹些》,被《光明日報》等幾家大報登載,還被南京、內蒙古和揚州師範學院編入中文系的課外讀物。我還經常被請去給花園中學的高中生講語文,講寫作。縣和南通也常常借我去撰寫各種樣的典型材料和會議材料。

這些引起了縣裏和南通的關注。在推薦、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的第二年,南通招生部門專門下達了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額給如皋,意欲讓我通過這個途徑招進大學。一絲陽光投進了我的生命,我重新拾起了大學夢,重新把高中的所有課程過了堂。

大隊、公社以這個名額推薦,讓我參加縣裏以區為單位的考試,來我們城西區的主考和監考是如皋師範的許老師,城西區文教輔導員邵老師。考的作文題是《下鄉紀事》,我一邊寫,二位老師在旁邊一邊看,我寫好了,他們也看完了,我交了卷,他們不約而同向我豎起大拇指。接著,到縣人民醫院參加體檢,各科目均“正常”。

考試、體檢過了關,最關鍵的是有了那個“可以教育好”的名額,其實,只要能讀大學,就是頂個“不可以教育好”的帽子,我也認了。我懷著皇恩浩蕩感激涕零的心情,翹首等待錄取通知書。然而,一等再等,終如泥牛入海,直到我們公社推薦的知青都卷了鋪蓋到大學去了,我終於絕望了……。

但我不得其解。

直到半年以後,我才從縣裏負責招生的人那裏,解開了這個謎。原來,在最後的政審時,把我對號入座落實政策,查對我是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據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特指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分子”的子女,而1970年縣軍管會對我父親的宣判是:定“特務”,不戴帽子。也就是說,我爸是“特務”,而不是“特務分子”;我是“特務子女”,而不是“特務分子子女”,我不能享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待遇!再後來,我聽說,我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名額,由一個“地主分子”子女的知青替代。

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大山!我是陽間不容,陰間不收,上天不得,入地不能!我被徹底剝奪了大學讀書的權利,我的大學夢徹底化為粉齏!嗚呼哀哉!我本是個“樂天派”,下鄉後的各種遭遇和壓力,我都沒沮喪過,如中老師徐爾昌曾題字贈我“樂以忘憂”,而此時,我訴已無言,悲已無淚,只有在深夜的被子裏,蒙頭哽咽,吞飲苦澀……

三次被替代,每一次都如炸雷,炸得我日月無光,天崩地塌。我以“戴罪之身”在農村苦苦掙扎,“一個雷神天下響,我不是知青中最不幸的吧”——這樣的聊以自慰,讓我不至破罐破摔。而每一篇得到認可的文字,每一次報刊、電臺發表的文章(我至今收藏著當年的用稿通知書),成為支撐我生命的陽光和樂趣,不讓我沉淪,不讓我墮落。直至文革結束,1977年,我才最後一批從農村回城。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我父親獲徹底平反,並加入中國共產黨,任江蘇省如皋中學副教導主任。我回城後,先被借調到縣機關工作並成為黨員,以後又脫產讀了三年電大;改革開放以後,我以如皋第一名、南通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入國家幹部,進入縣(市)委辦公室工作,後任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兼市委研究室主任,任市人事局局長、黨組書記、編委辦主任。我深深感悟到,個人的境遇、前景,與黨和國家的命運休戚相關,沒有黨和國家的興旺發達,何談個人的理想前途。

(文章選自網上,來源:30號院)

 

【作者簡介】朱霽雲,江蘇如皋插隊8年,後為如皋市人事局局長,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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