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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上的舊時光 发布日期:2025/4/10 来源:國際日報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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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深陷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初期,那是個物資極度匱乏的時期,積木、動畫、網路和電視這些如今孩子們習以為常的事物,對那時的我來說,完全是天方夜譚。但鄉村遊戲卻像溫暖的火種,點亮了我童年的歡快時光。

記得我六歲那年冬天,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祖父忽然聊起父親小時候放風箏的事兒。那風箏是祖父親手做的,父親放風箏的本事更是了得,放得又高又穩,持續的時間還長。幾十年過去了,祖父說起這些,嘴角仍會不自覺地上揚,那是一個父親對獨子最純粹的愛的流露。自那以後,在藍天白雲下放風箏,成了我心心念念的夢想,我開始整日纏著祖父給我做風箏。

每當我和姊妹們軟磨硬泡時,祖父總會笑著,那俏皮的八字胡跟著抖動的同時,便一口答應:“好!等家裏的那把耙子用壞了,就拿耙齒做風箏的骨架,再讓你奶奶去集上買張彩紙。”做風箏所需的材料和工具繁多,線拐、線、竹篾、細鐵絲、漿糊、彩紙,還有刀、剪、鉗子,一樣都不能少。祖母趕集前,我和弟弟妹妹總會在她身邊反復念叨彩紙的事,可每次她都唯獨買不來彩紙,只留下一句“忘了”。長大後我才懂得,在那個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艱苦歲月,祖母不是記性不好,而是生活的重壓讓她有心無力。

耙子作為農具,使用是有季節性的,只有麥收和秋季才能派上用場。麥收時,用它摟撿遺落的麥穗和麥葉,麥穗脫粒後是口糧,麥葉則用來燒火做飯;秋季使用更為頻繁,既要摟遺落的莊稼和莊稼葉,又要收集秋風掃落的落葉,填補柴火的缺口。對盼著做風箏的我們來說,等待耙子用壞的過程無比漫長。為了加快進度,我們趁大人們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搞破壞,可每次都被祖母識破,她一邊嘮叨,一邊熟稔地把耙子修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想擁有風箏的願望,漸漸成了村裏許多孩子共同的期盼,尋找淘汰的舊耙子也成了大家共同的任務。終於有一天,發小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她家買了把新耙子,舊的要被淘汰了。但她不敢獨自去要,拉著我一起去央求她母親。我們給她母親說了一大通好話,卻還是被婉拒了,理由是舊耙子要留著蒸饃燒火。

即便當面被拒,我們仍對那把舊耙子念念不忘。偷肯定不行,不僅因為我們是對門鄰居,還因為祖父、祖母不允許我們的人生字典裏有如此行徑,而且紙裏包不住火,最終被發現後還得挨訓。思來想去,我們決定一起拾柴火去交換她家那把舊耙子。那時家家戶戶的柴火都緊缺,拾柴火的人隨處可見,又正值春天,樹上細小的枯枝早就被人撿光了。發小的母親說舊耙子是留著蒸饃燒火用的,拿普通柴火去換肯定還會被拒絕,我們思來想去,把目光投向了樹上的枯樹枝。生產隊有嚴厲的懲罰制度,活樹枝我們絕不敢打主意,幼稚的我們幻想著颳風時能吹落一些樹枝,於是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我們就站在大樹前,伸出髒兮兮的小手在樹幹上輕輕撓著,嘴裏念念有詞:“我給大樹撓撓癢,大風刮得嗚嗚響。”可不管我們多虔誠,風就像故意躲貓貓似的,樹絲紋不動。

無奈之下,我和幾個會爬樹的小夥伴相約爬上樹去搖晃樹枝。我們使出渾身力氣,拼命搖晃那些比我們的胳膊、腿還粗的樹枝,可根本搖不動高處被冬風遺忘的較大的枯樹枝。望著那些誘人的枯樹枝,我們初生牛犢不怕虎,毫無安全意識,只想著爬得高一些,再高一些,試圖晃落那些枯樹枝。我們在樹枝上搖來晃去,非但不覺得害怕,反倒覺得像蕩秋千一樣怡然自得。就在我在大樹枝上搖晃得正起勁時,突然“哢嚓”一聲,我雙手緊握著的大樹枝斷了。伴隨著我的驚叫聲,我和樹枝一起飛速墜落,“砰”的一聲砸在地上。那一刻,我仿佛失去了意識,過了好久才在小夥伴們驚恐的呼喊聲中醒來。一睜眼,看到被我墜斷的大樹枝,我當場嚇得大哭起來,不是因為摔下來的疼痛,而是害怕隊裏的懲罰和家長的訓斥。我顧不上渾身劇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和小夥伴們一起把樹枝藏到莊稼地裏,還拉鉤約定,絕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等一切處理好,我懸著的心才得以慢慢平靜下來。當時我的腳沒什麼感覺,可後來腫得像個氣球,疼痛難忍,走路一瘸一拐。但我們不敢讓家長知道,只能強忍著,每次祖父母和父母問起,我都說是鬧著玩故意裝的,靠著一次次的偽裝,才艱難地蒙混過關。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終於用兩捆枯樹枝換到了發小家的舊耙子。小夥伴們興高采烈地拿著耙子,一路小跑沖到祖父家,把正在午休的祖父從床上喊了起來。老祖父聽說有了舊耙子,立刻來了精神,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起身下床,找來菜刀、鉗子和鐵絲。材料和工具齊全,祖父在我們期待的目光中,開始打造我們的夢想。

祖父那雙佈滿老繭的大手,熟稔又小心翼翼地把舊耙子一點點拆解開來,將拆下來的耙齒用菜刀削成竹篾。菜刀在他的手裏,此刻就像個調皮的孩子,不聽使喚,令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全然沒有平日裏握鐵鍁、鋤頭時的俐落。但他依舊認真專注,一下一下,像是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是在書寫對孫子、孫女們滿滿的愛。

祖父做風箏骨架的第二天,祖母去趕集。這次,我們照例念叨著彩紙。令人驚喜的是,祖母回來時,不僅沒忘,而且是花了一毛六分錢,買了兩張上好的綠電光紙,那是供銷社裏最好的彩紙。四十多年過去,那兩張電光紙的鮮豔色澤,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記憶裏,像夏日陽光下油亮的冬青葉子,熠熠生輝,讓人看了就愛不釋手。

祖父犧牲了三天的午休時間,一個風箏骨架終於在我們的翹首以盼中誕生了。我們好奇地問祖父做的是什麼風箏,他笑著說是蜈蚣風箏。可望著那些由竹篾、鐵絲和線繩組成的或規則或不規則的首尾相連的眾多幾何圖形,我怎麼也想像不出它和蜈蚣有什麼關聯。如今,幾十年過去,祖父做的風箏骨架仍歷歷在目,清晰如昨。想來,和黃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祖父,做風箏時心裏或許依然惦記著他的土地,才把“蜈蚣”的頭部和體節都做成了土地的形狀,傾注了對土地般的赤誠與對我們無私的愛。

祖父做風箏骨架時,祖母也沒閑著,她拿出存放的拆被子的舊線,坐在相伴了幾十年的紡車前,耐心地把那些打滿結的廢舊線重新搖紡,合成了結實耐用的風箏線,又按照一定的章法,把線纏繞在自製的線拐上。

風箏骨架完成後,後續工作祖父就無能為力了。好在祖父和祖母是默契的黃金搭檔,一生相互扶持。祖母接下來就接過祖父手裏的接力棒,大展身手。她參照骨架幾何圖形的形狀和大小,把綠色的電光紙剪成一個個貌似風箏骨架上的對應幾何圖形的小紙片,用白麵熬成的漿糊,均勻地塗抹在竹篾上,小心翼翼地把剪好的紙片粘上去,再仔細地撫平。一開始,風箏看起來像個雜亂無章的大刺蝟,我們滿心的期待瞬間像肥皂泡一樣破滅,忍不住抱怨起來。可祖母不為所動,依舊專心致志地忙碌著。

沒有墨汁,祖母就從地鍋底刮下經年累月熏烤而成的黑灰,加上少許水和漿糊,調製成黑色的液體。接著,她用綁著棉絮的小棍蘸著自製“墨汁”,憑藉想像和獨特的“藝術”手法,在風箏上揮灑創作。她畫得專注又投入,一氣呵成。畫完後,又用剪刀修剪多餘的邊角。這時,一條似像非像的“蜈蚣”躍然眼前。現在回想起來,祖母是用了大寫意的手法,雖然她不識字,也不知道“大寫意”這個詞語的存在,卻憑藉著自己的天賦和對生活的熱愛,創作出了這幅獨特的“水墨畫”,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的深處,哪怕歲月如刀,也無法削去這記憶的刻痕。

蜈蚣風箏做好之後,祖母囑咐我們去離村較遠的田野放風箏。我滿心疑惑,纏著祖母問原因。祖母耐心地解釋:在當地方言裏,風箏又叫鷹,風箏落入家裏是人們的禁忌,那家人不僅會砸了風箏,說不定還會引發衝突。當時我聽得似懂非懂,就像中考那年住在一家私人旅館,房東大媽罵離去的女子是“放鷹”的,讓我困惑多年。有些事,或許只有在時間的沉澱中才能慢慢理解。

風箏試飛那天,春風和暖,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父親一手拿著蜈蚣風箏,一手拿著線拐,大步走在最前面,祖父、我們姊妹五個,還有村裏一大幫大人小孩緊隨其後,祖母和母親也跟著湊著熱鬧,老祖母扭動著小腳走在隊伍的最後面。一行人浩浩蕩蕩,向著村西的田野進發,仿佛奔赴一場盛大的狂歡。

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潔白的雲朵像棉花糖般飄浮在空中,又像悠然行駛在大海上的小船。春風輕拂,返青的麥苗、絢爛的野花、嫩綠的野草隨風搖曳,像是在歡迎我們這群放風箏的人。到達目的地後,父親把線拐交給祖父,他雙手托著風箏,像籃球運動員投籃一樣,輕輕一躍,風箏和他仿佛瞬間擺脫了地心的吸引力,飛向半空。而後父親輕盈地落地,動作瀟灑,那畫面至今仍清晰如昨。蜈蚣風箏搭乘著春風,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遊動起來。父親接過祖父手中的線拐,仰望著風箏越飛越高,他一邊放線,一邊奔跑,身後的一眾“隨從”緊隨其後,歡呼雀躍,如同熱情的啦啦隊,把那個時代的歡樂與幸福盡情地放飛在春天裏,那歡快溫馨的場景,任何語言都難以形容。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那只承載著童年歡樂與夢想的蜈蚣風箏,仿佛還在天空中飛翔,可曾經為我們做風箏、放風箏的親人,卻早已離我們而去。他們的身影,在時光的長河裏漸行漸遠,卻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成為我心中最溫暖、最珍貴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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