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路過五角場繁華的商業街，在一拐角的高墻上有幅廣告及引了我，廣告版面設計很簡單：素地，一個卡通少年半仰著臉喊道：我是歪歪！

歪歪，這個北方語音發聲的名稱，這是我回城幾十年間的第一次接觸。在北方，這是對某人身體有某種缺陷的一種戲謔稱呼。而眼下這個卡通少年雖然腔調有點傲嬌有點甩，卻也被設計得眉清目秀，小身板也挺拔周正。這麽個帥小帥怎麽就趕著上墻向世人廣而宣之自己是個歪歪呢，莫非是他那啥……長歪了？

當然，這個廣告之所以能吸引我，還因為它使我想起了當年下鄉時，在黑龍江邊的那個小山村裏也有個叫「小歪歪」的少年。與卡通少年相比，咱的小歪歪可就埋汰多了，那長相還有點猥瑣：一張小臉，彎彎的細眉下有雙一線眼，左嘴角調皮地往上翹著。那模樣就像他總是在朝你擠眉弄眼搞笑地做著鬼臉。有次我遠遠地看見他對我笑著，我便走向前習慣地向他打了聲招呼：嗨，小歪歪！誰知他並沒像往常那樣用他那張有特別表情的臉和肢體動作來回應我，我再仔細一看，原來人家正在倚墻閉目養神呢。我只能自嘲地咦唏了一聲，轉身走了，心裏自忖道：奶奶的！這天生的嘻哈臉。

剛進入到冬天，他光著膀子就套件黑哢嘰面料的小棉襖，腰間再紮根繩索，好像很利索的樣子。滿襖面的汙漬，像是被拋光打磨過似的發出金屬般的光澤。哪怕是到了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裏，他還是這般裝束。我常感嘆：這娃真抗凍。有時在路上碰見他，我會裝模作樣地伸手向他微敞的胸口摸去，嚇得他趕緊壓低身子轉過去，口中小大人似的嘟嚷著：別鬧，別鬧。

盡管小歪歪的性情還算溫和，但村裏的孩子們卻不願和他一起玩，有時只需用一個冷漠的眼神就剝奪了他做跟屁蟲的資格。所以大多時候小歪歪只是獨自在侖庫大園四周閑逛，或在墻根處曬曬太陽。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村裏在正月裏跳上了秧歌。秧歌是中國這塊厚土的特產，在黑土黃土都活得很滋潤。黃土地的鑼鼓大秧歌，大開大合激情奔放；黑土地的秧歌，小步勤邁，講究的是身子、腰腿扭動的韻味。而我們村的秧歌則是未經過藝術雕琢的，更顯古樸透著一股純純的屯裏味。沒睡過土炕的還真不易品出其間的韻味和樂趣。

天剛黑，屋外就傳來咚咚咚的鼓聲，這鼓聲就是集合令。村民們紛紛舉著用玻璃瓶自製的簡易火把，湧向村中央大道跟在鼓手後面且扭且行，待行至村南頭，秧歌隊伍已成一條長長的火龍，甚是壯觀。這是一臺演員多於觀眾的大社戲，這也是這孤島似的小山村難得的熱鬧場景。

在秧歌隊伍尾部的一群孩中，我驚奇地發現了小歪歪的身影。他能參與其間，我從心底裏為他高興，畢竟對他來說這樣的機會並不多。他也好像很珍惜今晚的機會，一臉認真的模樣，連我給他打招呼都沒察覺，只是神情投入地一步一扭。看他的舞姿雖有點稚拙，但身體部位的每個扭動卻也能合著鼓點，看著還真像那麽回事。

夜色中的那些火把隨扭秧歌人的扭動而搖閃著，映得小歪歪的臉忽明忽暗，這使小歪歪的神情更像是進入了一種神道境界，他那張小臉此刻已不再嘻哈搞笑，而是像戴了副古老的儺舞面具，滿滿的虔誠和儀式感。我感覺到，他就是要用這祭祀般的神情來祈禱以後能得到平等和尊嚴。小歪歪不識字，村裏也沒有人提過這個詞。所以他不會知道「平等尊嚴」是個什麽玩意，他希望的是以後能像今晚和全村的男女老少們一樣一樣的就行了。

今夜是屬於小歪歪的，因為今夜他不再是往日裏看人眼色行事的那個跟屁蟲。小歪歪從此有了一個執念：願四季如冬，月月是正月。

這是我在村裏過的最後一個冬天。本以為不會和歪歪再有交集，誰知在我心底長年駐著個時醒時睡的歪歪，他睡時我便堂堂正正好人一樣，他醒時我便言歪行也歪，我就成了一個非生理性缺陷的歪歪。也許這就是我真實和完整的人生。心裏忽然蹦出個詞來：「歪歪得正」。這是何意，費思量，不得解，不可道，不道也罷。

（本會會員許菊珍推薦）

【作者簡介】滕國營，筆名，谷音。1952年出生在上海，控江中學69屆畢業生，從小喜歡文學，熱愛寫作。1969年十月到黑龍江呼瑪縣三卡鄉老卡生產隊插隊，79年回上海在某港區任後勤水電維修主管。現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