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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愛在那段日子裏 发布日期:2023/8/14 来源: 打印

1968年夏,剛剛19歲的我隨著一大批15-20歲的所謂出身不好、家庭有問題的初高中畢業生,被分配到江西省樂安縣一個將要組建為兵團的勞改農場——新樂農場,從那裏開始了長達8年的自我思想改造,爭取做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兵團生活。

在那段日子裏,我懷著滿腔的革命熱情,高唱紅色歌曲,認真鬥私批修,刻苦改造世界觀。揮汗如雨,熱淚沾襟,經歷了精神和意誌上的嚴峻考驗,耐住了勞動與生活上的艱苦磨練。

同時,組織並參加連隊的文藝宣傳隊,和一群少男少女一起排練和演出,豐富了連隊的文化生活。在兵團當初的嚴禁戀愛的紀律約束中,我壓抑著自己的內心情感,多次與自己的靈魂和命運沖突,經歷了苦澀的愛情洗禮和傷心的失戀打擊。

違禁的初戀(上)

在那段日子裏,上頭從一開始就強調要我們改造世界觀,不準談戀愛,而我又背著出身不好的家庭包袱,哪裏還敢談戀愛呀!早就斷絕了那個念頭,一直緊閉心靈的門窗,認真宣傳毛澤東思想,爭取當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意想不到的初戀還是逆流而行,悄悄的來臨了。

那年夏末的一天,我正在休息,連裏派人跑來叫我:「許指導員帶來了一個女孩,會跳舞,叫你快去看看」。我趕忙跑到連部,一眼就看見了人群中的她,個子高高的,圓臉盤,紮著兩個小辮子,一身軍服。指導員介紹說她是省裏離休高幹,老紅軍的女兒,叫小霞,家在新余,中學剛畢業,聽到他介紹我們宣傳隊很厲害,就想參加,於是提上背包就跟著指導員來兵團了。

我問了問她情況,會跳什麽舞,她說會跳「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於是我要她跳這個舞,我給她用笛子伴奏,隨著笛子的旋律,她輕盈地跳起了「延邊人民熱愛毛主席」的舞蹈,嗯,還可以。和我共演對口劇的雙田調到團宣去了,她是標準普通話,音色挺不錯的,可以代替雙田,連宣又來了生力軍。

幾天後的一天傍晚,我飯後散步,一個人沿著道路向山下水庫那裏走去,半路上忽然看到她站在路旁的高坡上,一動不動地望著遠方,我就停下來向她打招呼,問她:「你站在那裏幹嘛?」

「想家!」

我心裏一震,是啊,這個女孩子才17歲,初來乍到的,誰也不認識,肯定比我們當初下農場還要難受啊!於是就安慰她:「不要難受,這裏有大家,還像學校一樣,比插隊好多了,你會慢慢習慣的。」

我介紹我熟悉的女同學給她,和她講連隊的事,宣傳隊的事,直到連隊晚集合的號音響了,我們才一起回到連隊。

她參加了我們連宣傳隊,開始排練,演出了。我和她排了一個新的對口劇「礦山會戰插曲」,簡單情節是一個受傷住院的12連戰士偷偷溜出團衛生隊想回礦山參加大會戰,半路上被小護士追上來截住,要他回醫院,當然她演小護士,我演那個戰士。

練習時就感到,她口齒伶俐,表情逼真,還真不錯,可在團部禮堂為全團演出時出了一個大笑話,本來小護士的臺詞是:「你是病號,我是護士,你走了我怎麽辦那!」可她當時拉著我的手說:「你走了,我怎麽活呀?!」

「哈哈哈」當時全場哄堂大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

「那,那我可管不了!」

節目受到了全場熱烈鼓掌,相當成功。回大光山的路上,我站在卡車裏,望著她通紅的笑臉問:「你怎麽能那樣說呢?!」

「我也不知道怎麽就那樣說了」她倒爽快。

那時我和小河,小海非常要好,三人像親兄弟一樣過共產主義生活。連裏配給飯票,每人30斤,我們小夥子根本不夠。一天坐在宿舍」裏聊天,小河跟我談起我們的飯票快用光了的事,沒想到被隔壁的她聽到了(當時我們連住的是草棚,籬笆墻,男女之間的墻就像一層紙,上面還是通的,什麽都聽得到)。晚上我在打洗腳水時,她突然在黑暗中出現了,匆匆走到我面前:

「給你!」把一小包東西硬塞進我的手裏,轉身就跑了。

黑燈瞎火的我也看不清是什麽,就回到宿舍,打開一看,是飯票!20斤飯票!!我給王河看,他也吃了一驚:「不行! 要不得!她怎麽辦?還給她吧!」

第二天,我特意等她去打水時跑過去,要把飯票還給她,她氣壞了,手背在身後,怎麽也不肯接,我就把飯票放在竈臺邊,說:「給你了,拿好!」就趕緊跑出了食堂熱水棚,只見她打了水,氣鼓鼓地端著盆,看也不看我,急步走回宿舍了。我回到熱水棚一看,那包飯票還放在那裏,一絲沒動。第三天,我還是等她去打水時走出宿舍,在熱水棚裏遇見她,在黑暗中我說:「你的好意我們收下了,謝謝你!你有什麽困難盡管對我們三人說,我們都會幫助你!」她什麽也沒有說,默默地走回宿舍了。

快過年了,宣傳隊又要準備節目排練演出,連裏要求我和她再編一個對口劇,那天許指導員下了死任務:「不編好節目不許回宿舍!」

已經很晚了,我們倆還坐在連部辦公桌前發呆,腦袋空空的,什麽也想不出來,怎麽也編不下去了。她後來撐不住了,埋下頭去睡覺,我趕緊走出辦公草棚,望著夜空,苦苦思索該怎麽辦?真沒辦法!都半夜12點了,還是沒頭緒,這時她起身走出來,到我身邊說:「還是回宿舍吧,我給指導員寫個條子說對不起好了」。於是她匆匆寫了個條子給指導員,放在桌子上,我們就走出了連部草棚。

剛剛走過小橋,開始上山坡的時候,她忽然站住了,我轉過身來問她:「怎麽了?」

「我看不見!」

那時雖然是初月,還是有點光亮的,基本上應該看得清路,我伸出手掌在她的眼前晃了晃:「看得見嗎?」

「看不見!」

我想起小時候我拉瞎奶奶走路的事,就說:「那我牽著你走吧,好嗎?」

「好!」

於是我伸出左手去拉著她的右手,一步一步向山坡上走去,翻過山坡後,我問她:「看得見了嗎?」

「嗯!看得見了。」

我就放開她的手,一起向宿舍走去。離宿舍還有不到10米的地方,她又停住了,我問她:「怎麽了?」

她低著頭沒有回答,我再問一句,她還是低著頭不說話。我突然發現,不知不覺的她竟然靠在我肩膀上了,渾身顫抖。我嚇壞了,扶住她問:「你是不是病了?」

她使勁地搖頭,依然靠在我身上發抖,我真六神無主了,這樣過了幾分鐘,再傻的我也知道是什麽事情發生了,我輕輕的說:「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我家裏有問題,不能談這個,你就把我當你的哥哥好了。」

她更加拼命地搖頭:「不!我就要!」

我簡直懵了。立即說:「今天太晚了,你可能太累了,頭腦混亂,不能清醒地考慮問題,還是回去先休息吧,好嗎?」

她仍然不停地搖頭,緊緊地依靠在我左胸前,我什麽也說不出來了,默默地又站了好久。最後我說:「好吧,我答應你,就算我們那個吧!這麽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好嗎?」

得到我的肯定答復後,她一步一回頭的向女生宿舍走去,我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望著她走進宿舍,腦子裏亂七八糟,完全理不出頭緒來。

第二天,我和小河,小海商量此事,大家都認為這是好事,應該繼續下去,不過當然要註意,不能讓連裏發現。

我開始和她偷偷的約會了,在廢棄的礦井裏,我們緊緊的擁抱在一起,在陰森森的,滴著冰冷水珠的巖洞中訴說著悄悄話。有一天,說著說著她偷偷地笑起來了,我問:「怎麽了?」

「我在想,將來我們萬一吵架了,你有武功,會不會打我。」

「那怎麽會!」我們擁抱得更緊了。

同校女友小蓉跑來問我是不是和她超過一般關系了,我和小蓉從學校就是知己,一直是有啥說啥,所以我把經過如實告訴了她,她搖著頭說:「這個小霞呀!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我拜托小蓉照顧她,小蓉答應了。

不久後的一天,輪到她上晚班,才八點多她就出發,和在路邊拉手風琴的小河打了招呼後,就從後山向礦井走去。一會兒,小河就和我打招呼:她在山頂上等我,我立即從別的路上山,到了山頂,黑暗中她看到我的身影後,輕輕的叫了我一聲,我們就擁抱在一起了。

在荒山野嶺的山頂成了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在寒風中我們輕輕地談情說愛,我講述著我的過去,當然也把家裏的一切歷史問題完全端出,我希望她能好好地考慮到這些。她談到那次演出,說其實心裏早就想著我了,所以脫口說出:我走了她怎麽活呀。

時間如流水般地過去,正說話間,突然聽到小蓉在遠處呼喚她的名字,還有別人的聲音,也在呼喊她。我們驚醒了!糟糕!我們沒有註意到早已過了交接班的時間,這可怎麽辦那?!猛然看到有兩個人摸黑沖過來了,我一邊把她拉到背後,一邊迎上前去,準備拼命。來人小聲呼喚我的名字,原來是小河和小海,他們告訴我,全連都動員起來找人了,有的去水庫了,有的到周圍山上,他們特來通風報信,要她趕快下山去礦井。於是我們四處分頭下山了。

我沖下山,剛跳到道路上就碰到知青女連長帶幾個人尋找過來,看到我就問:「小霞在哪裏?」

「我怎麽知道?!」我沒好氣地回答。

「已經有好幾個小時沒見人影,也沒有上班。」

「那你們還不快去找?!」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去宿舍了。

過了一會兒,有消息說她已經在井口上班了,風波才平靜了。

第二天,許指導員找我談話,要我註意不要和她拉呱太久了,雲雲。

違禁的初戀(下)

沒多久,她被調到團宣去了,那時我還沒有進入團宣,她一百個不願意,沒事就在那裏找別扭。她背景硬,誰也奈何不了她,最後終於放她回來了,把她高興得不得了,立馬打背包回到連隊,回到我身邊。

看到礦山食堂夥食太差,她就不時地回家探親,然後帶來一大把缸一大把缸的紅燒肉,鹵肉什麽的,拿給我們改善夥食,還給我買了枕頭,內衣以及其他的生活用品。

春天來到了大光山,滿山的映山紅分外艷麗,我們的違禁戀愛仍在偷偷的進行中,我從山上摘來大把的映山紅給她,她的臉被映的紅彤彤的,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我告訴她,我只有一雙手,但我相信我能用這雙手來建立我們美好的未來,她點點頭。

礦山大會戰,戰士們發出豪壯言語:不架好一副礦井架絕不下班。我和大家在那裏奮鬥,她心裏不安,十分掛念,就借看水泵的機會,好幾次到下面靠近工作面的地方來探望我。看到她的身影,我就順著石階向上迎去,告訴她不要緊,讓她放心。連續24小時的奮戰,真是累的精疲力盡,可有自己的心上人在不遠的地方關心地看你,你會感到累嗎?我當時是完全忘記了疲勞,心裏只是感到甜絲絲的。

半年多過去了,有一天她愁眉苦臉的跟我說,家裏要把她調回去,到新余鋼廠工作,我說那是好事呀,妳去吧。

臨走那天,她哭成了個淚人,眼睛都腫了,我基本上比較平靜,在車窗前和她握了握手,就搖手告別了。她就這樣回新余家裏了。我們開始傳遞情書,沒多久我探親路過新余,她來接我,把我帶到她的家,老幹部院裏的一個小洋樓,環境很好。她介紹我和她的家裏人都見了面。她爸爸是老紅軍,省級離休幹部,老人很和藹,她媽媽也很熱情,家裏有五個孩子,四個女孩,小霞是老二,最小的是男孩。意想不到的是,小弟弟的名字叫「要剛」,難怪她要我!每天都要叫「要剛」啊!姐姐小力的京劇唱腔絕了,海港和老奶奶的唱腔是絕活,洪亮高昂,聽罷讓我贊嘆不已。下面二個妹妹也不錯,她媽媽叫孩子們稱呼我為哥哥,留我在家吃晚飯,飯桌上也很熱情,然後安排我在家裏的客房休息,乘半夜的特快回南昌。我九點多就起來,到了客廳,她等在那裏,我們又擁抱到一起了。

這樣的兩地思戀的日子差不多半年過去,轉眼勞動節來了,我和小蓉、小海一起回南昌,順便去看望她。她仍然和過去一樣來迎接我們,我們一起先送小蓉和小海上火車,然後回她家裏休息。一切和上次一樣,家裏仍然很熱情,晚上我們又在客廳裏說悄悄話,談話中,她對我提起小湯(也是老紅軍的女兒)和十連電工的事,告訴我說由於湯的家裏反對,小湯已絕食好多天,躺在床上不起來,也沒辦法。我說:

「那要看小湯自己是否能堅持了,如果意誌堅定,婚姻自由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家裏也是沒辦法的。」

沒有聽到回答,我忽然感到她哭了,眼淚掉在我的手背上了。

「怎麽了?」

「我本來想用她的事側面說我們的事……我們還是當兄妹,好嗎?」

我一楞,輕輕地說:「那就是說你把你說過的話全都收回去了?!」

「撲通」一聲,她雙膝跪在我的面前,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我趕忙把她拉起來,緊緊抱住她問是怎麽回事?原來她家裏知道我們談戀愛,並且知道我家裏有問題後,就讓她斷掉戀愛關系,只能維持哥哥妹妹的關系,而且說家裏準備回她媽媽的老家天津,如果還談就留她一個人在這裏,不管她怎麽鬧,家裏也不動搖。

我堅定地說:「我們之間不會有兄妹關系,只有繼續談下去,否則今後永不見面!」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滾滾流下,我們還是抱在一起,最後決定,堅持下去。我離開她家去火車站,她站在門口一直望著我走出大院,我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身影,就大步向車站走去。

第二天,小蓉問我和她的事情怎麽樣了,我就如實告訴了她,小蓉輕輕地對我說:「她送我時已經告訴我家裏不同意了,她鬧也沒辦法。」

我想了想,嘆了一口氣:「我也沒辦法,既然她同意堅持下去,那就看看唄!」

我忽然發現自己憔悴了不少。

不久,她寫信告訴我她進了新余鋼廠,開始新的工作,住在廠裏。

轉眼又是幾個月過去了,書信來往也少了,我不知道她的情況,就決定去看看,我搭車到了新余,走到鋼廠,按照她信封上的地址,我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她的宿舍住處,門開著,可以看到她那我所熟悉的床單和被子,她本人上班未歸,我站在那裏思索了一會兒,也沒說什麽,就離開了鋼廠。

回礦後沒幾天,我收到了她的一封信,拆開一看,我幾乎懵了!信中埋怨我去她那裏,說她正在積極要求入黨,讓我別影響她,雲雲。

我真生氣了,忽然註意到信中的筆跡是紅色的!我立即想到了:紅色筆寫的是斷交信!我立即把她給我的所有的東西和照片都翻了出來,打了個包裹,給她寄了回去,並要求她把我給她的紀念品和照片也還給我。後來她寄還了我給她的紀念品,但留下了照片。

我這違禁的初戀經過一年半就這樣結束了,我被沖回到原來的窪地,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感到精疲力盡,遍體鱗傷。那天我徹夜未眠,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沒有怨天怨地,我只想著:天生我才必有用!努爾哈赤的子孫不會被蒼天拋棄!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找到真正的幸福。我一定要站起來!我一定能夠站起來。

一年過去,迎來1972年春節,我回家過年,還是同樣的路,可心情完全變了。

我從向西下車,步行到向塘轉車回南昌,忽然發現前面的身影相當熟悉,是她!沒錯!正是她——她兩手費力地提著沈甸甸的年貨,往向塘走去,我急步超過她去,沒有回頭。

在向塘等車時,我看到她過來了,向著我微笑,我冷冷地望著前方,就當沒看見她,她急忙低下頭去,匆匆從我面前走過。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時間飛逝,我後來經歷了很多很多,生活的磨難、人生的舞臺也給了我很多很多:成功,歡樂,教訓。可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沒有原諒她,主要是那紅色斷交信嚴重地傷害了我的自尊心。直到退休後我有一段時間可以好好去思索,我才感到不安了。我曾問我自己:將心比心,如果你處在她的地位,你會怎樣?在那段日子裏,你不是也同樣不願意找出身是「右派」的女孩?即便人家再對你好,你也不想朝那條路走?如果你是高幹子弟,你會舍得家庭、名譽、地位,去找出身不好的女孩嗎?你怎麽好意思要求一個17歲的少女放棄政治前途,為你而離開家庭,社會,跟你去受苦呢?

我感到後悔和羞愧。我不僅從心裏原諒了她,而且真心希望她能夠原諒我當時的冷漠,原諒我的絕情(不要她當小妹妹),真心希望能當面向她說聲對不起。

我曾上網查找她,到處打聽她,沒有她的下落。

在這人人上網的當今世界,也許她會在網上看到我的這篇搏文,我也希望看到這篇搏文的當年的戰友中或許有誰會知道她的情況,能碰到她,告訴她:恒剛向你賠不是了,他現在很好,也衷心希望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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